再唱一次愛染桂〈五〉

作者:
Rosa & 野犬
插畫:野犬



紅字:Rosa   黑字:野犬


 浩津走進工廠,嘎嘎的縫衣聲不斷,一張張經過標準板型裁切的布片,經過車缝線連,成為一件件相同的新衣。浩津想到自己的人生正拆開重缝,也許經過往事的縫補,人生的新衣會更合身保暖,但也可能在拆的過程中破洞損片,永遠再也接合不全了。

阿清正拉著布匹,把布一層層的鋪疊在裁剪台上,看見浩津走近,禮貌的點了點頭,心裡有些忐忑,害怕浩津問尋到一些以他下人的身分,似乎不好講出口的事。
「阿清叔,你曾說過我到日本會找不到我親生母親優子,應該是知道我母親已經過世的事,你能告訴我原因嗎?還有優子姐妹帶著我到台灣後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他們把我留下來?」
 「浩津哪,每一代都有不得已的苦衷,尤其我們的時代不像你們的思想開通,父母親的話最大,不論有沒道理都要聽的。你要先有這種體諒啊!」
「阿清叔,我明白的。經過這幾天的思考,我了解我父母親們的苦處,只是我想弄清楚事情的經過,我的心裡才會踏實。我想沒有任何一個母親會讓孩子離開自己身邊的。」
「你跟優子他們從日本回來後不久,你阿公就生病了,由於膝下無孫,他在病床上天天吵著要把你接回來認祖歸宗,你阿嬤也求你父親成全你阿公最後的心願。老頭家沒辦法只好要優子讓你入籍,聽說你在東京的外公原先以為葉家願意接納你們母子,沒想到你阿公連大門也不讓優子跨進一步,你日本外公一怒之下要手下把優子姐妹帶回去,跟葉家完全斷絕往來,那時你阿公病危,優子無法帶走你,才把你留下來。」

浩津再度證實了聰子在日本老宅對他所說的曲折離奇的身世。為何在現代看似簡單的情感問題,在那個時代會處理成如此紛亂的結果。浩津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阿清頓了一下,看著這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似乎還在等著答案,很認真的說:
「優子小姐過世的消息我是真的沒聽過。前幾天我說你去日本會找不到人,只是怕你去日本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不但多添一些困擾,也辜負了老頭家幾十年的交代。」
原本以為可以從阿清這裡多知道一些優子母親的事,看來也是僅止於此了。
浩津仍然不死心,掙扎著想多知道一些事情:
「我阿爸就沒有再去日本找優子媽媽?優子媽媽也就沒有再來台灣看我?」
「優子小姐把你交給你阿母時,為了讓你阿母將你當作親生兒子一樣養育而沒有後顧之憂,所以她自己允諾你阿母不再與你相認。後來優子小姐要離開時,還站在你阿母的立場,絕情的你阿爸說:『情緣已盡,你不要再到日本來找我了,請讓我回日本好好嫁人。』
旁邊的人都聽得出優子小姐是要讓你阿爸死心,不要再留戀日本的她,好好對待台灣的太太和兒子。但是你阿爸真的相信優子小姐的話,雖然不久你阿公就過世了,你阿爸也就沒有再去日本找優子。以後就是你知道的,常常喝了酒就躲在三樓。你阿爸真好運,一生有兩個了不起又很愛他的女人,可惜是兩個薄命的女人配上一個好命卻不知道珍惜的男人。」
浩津聽著阿清對父親的評語,也只有苦笑。阿清說的是事實,也只這位看著這數十年秘密的長輩,說得出這麼正確又令人有點落寞的評語。不過從這些簡單的言語,浩津對於這兩位母親不禁又多了一些感謝和思念。
「阿清叔,我現在是瞭解也相信我的身份了。但是有一件說不通的事,我出生日期是在我阿爸阿母結婚一年以後,而且戶口名簿上也都沒有我從日本來的資料,這一點實在有一些矛盾。」
阿清搔搔頭苦笑了一下:
「這件事情我就很清楚,我嘛有份。你阿公怕你長大發現你的身份,叫我去找了我一個當助產士的親戚開了一張假的出生證明。那時代戶政還不是很完整,出生晚一兩年才報戶口的事很常有。這樣你就變成了『真正』的葉家子孫,在戶口名簿上也不會有日本的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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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為正常版本,另外變奏一、二版本銜接也由此開始〉


往後幾個星期武雄似乎也逐漸恢復,雖然有時還需要輪椅,但也開始可以走動,簡單的對話和意識也逐漸恢復。但是似乎也慢慢出現老人疵呆退化的先期症狀,近期的事總是模糊而有點混亂,但是以前的事卻異常的鮮明而清楚。不過原本稜角可見的眉頭,現在都變成了柔和的皺紋,武雄卻變成了一個可親還有點歡喜的老人。
出院回家那天,回到家裡,路過三樓樓梯間,浩津問著武雄:
「多桑,您要去三樓嗎?」
武雄抬頭望了一下長長的木梯引導而上的黝暗空間,搖搖頭:
「不用了,我去睡我跟你阿母的房間。」

一段時間沒住,武雄感覺房間有些陌生,他努力的回想是哪裡不同?從屋子裡流動著清新的氣味感覺出,應該是碧雪在他住院時,把房間打掃了一番,並把原先掛在牆上素卿的幾件外套都收到櫥子裡去了。沒了那些衣服,房間顯得空盪孤寂。素卿一直都勤儉持家,那幾件外套都是孩子送的,放了十幾年,除了偶而外出穿穿,幾乎都安靜的掛在那裡,早已成房間的一處風景,或者主人存在的印記。
「碧雪」他用力喊著媳婦。
碧雪匆忙進門,看到武雄望著空盪的牆,立刻明白的把婆婆的外套拿出掛上,並帶著些許安慰離開。
武雄走近牆邊,拉起外套的袖子,輕呼素卿的名字。
回想起四十幾年前的一天,他從東京負傷回來,發瘋的在房裡尋找優子的信,並大吼的趕她出去。澎湖女孩嚇得臉色發白,從外套口袋中抓出一封信交給他,口中喃喃說著對不起。他後來知道,與其他女人不同的新婚之夜,可憐的素卿整夜孤獨的拼湊細讀滿地撕碎的信紙,心裡明白自己在未來的歲月裡將擁有冷漠的丈夫及不幸福的婚姻。這個明白讓她吞忍了四十幾年而她的吞忍卻也在她離去後變成一份錐心的遺憾,讓他無法回報,悔時已晚。

五月的長野,山下的積雪方融,冷冽的東風吹來著遲來的春意。別所溫泉北向觀音堂右側的大桂樹,已經是綠葉滿樹,還有一些等不及的桂花已經開起了醞釀著一整個冬天的芬芳。五月的早晨,空氣還透著涼意,觀音堂前一大早還沒有什麼遊客,一輛輪椅從長長的石板路的遠方慢慢的前來。一個頭髮花白的老人推著坐在輪椅的老婦人,老人一路不停的彎下身在婦人耳邊溫柔的輕語著,看起來很典雅的老婦人則不停含蓄的微笑著。
「武雄,浩津等一下停好車也會過來嗎?」老婦人抬頭問著身後的老人。
老人輕輕的拍著老婦人的肩膀:
「給浩津一點時間吧,剛剛在墓園裡看到多桑旁邊的墓碑寫著高田聰子時,他整個人又哭又笑的,剛剛開車時還一直擦著眼淚。不過妳也真狠心,為什麼要騙他呢?」
老婦人轉頭看著老人,好似少女撒嬌似的數說著老人:
「你也是很壞啊,在東京時你看到我就知道我不是聰子,為什麼那時不點破呢?」
老人尷尬的笑著:
「我是知道妳一定有妳的理由,所以我那敢先把妳的秘密說開了。」
優子嘆了一口氣:
「其實當年我答應素卿姐姐浩津就是她的兒子,我此生不再與浩津相認。原本以為這一生不會再看到浩津和你,上一次在東京看到浩津時,我就心滿意足了。那時我還記得對素卿姐姐的承諾,所以就冒用了聰子的身份。沒想到卻從浩津的口中才知道素卿姐姐已經過世了。」
「你也辛苦的堅守了承諾,若不是浩津尋來,我們也不可能再一家團圓,或許這是她巧意的安排,也彌補了她心中的遺憾。」
「走到這個年紀,離相見的日子也不久了,到了那天我會好好的謝謝她。」
「答應我,不管剩下多少日子,要一直陪我到那天天晚。」武雄彎下腰緊緊擁住優子的肩膀。

 

 「歐巴將~」活潑的可安跑在爸媽前面,向著優子跟武雄揮手而來。
這個充滿活力像小太陽的孩子,讓優子著實喜愛。看著自我生命的延伸,老年的她有種奇特的安慰及悸動。彷彿長久漂泊的思念有了抵岸的港灣,優子覺得自己的生命不僅開出了花,至此更是結出了果。她體會到了那位自私老人心中的想望,看著生命有所延續,就像人在黑暗終點看見了亮光,讓人往前無懼無憾。
可安這次跟著爸媽到日本掃墓,在墓園得知聰子其實就是優子奶奶後,當場激動大叫,在開往別所溫泉的車上,一路吱喳,邊說邊問個不停,並要武雄句句翻譯給優子聽。武雄招架不住言詞打結,反逗得優子開心大笑。
 
看著可安遠遠跑來,優子轉頭笑著對武雄說:
「我覺得她挺像一個人的。」
「哈哈哈,從她小時候,我就覺得她像一個人。沒想到越長大越聒噪,比那個人還吵呢!」
 
高聳蒼鬱的大桂樹下,淡淡的花香似乎允諾著將有的幸福,武雄握著優子的手,浩津兩手擁著妻女,眾人虔心祈求,願黃昏腳步放緩,而清晨愈有明亮。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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