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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唱一次愛染桂〈四〉

作者:
Rosa & 野犬
插畫:野犬



 紅字:Rosa   黑字:野犬


從窗戶中她看著浩津漸漸消失在街道一端,淡淡的說:「人總要知道來時的路,才有往下走的勇氣…」
 

聰子翻閱桌上的相簿,讓回憶走到那年在台南的離別場面。優子在知道不可能把浩津帶回日本後,傷心欲絕。隨著他們姐妹一起到台灣的保鏢木村,奉了父親的命令要將他們姐妹即刻帶回日本,優子放心不下孩子,情急之下向浩津的妻子下跪,求她把浩津當成親生孩子一般疼愛,而她願意以此生不再見武雄的承諾來換取孩子的幸福。當時惜情重義的澎湖女子相跪回禮,幾十年來,年年以賀卡及照片撫慰了一個傷心母親。而那深愛孩子的母親也以忍受斷腸磨人的相思回報著恩情。她喟嘆著:女人間的情義都從自身的犧牲及付出而發,而男人….
 
凌晨三點,身在異國正明白自己真是異鄉人的浩津無法入眠,坐在飯店床邊,兩手緊抱著頭,思緒翻攪,情緒紛亂。曾經在狂風怒吼雷雨交加的颱風夜裏,摟著哄他入睡;在外面跟人打架鼻青臉腫回家後,幫他敷藥包傷,一起生活了數十年,個性樂觀堅強,雖然很少笑容,卻也沒有怨言,對他總是耐心疼惜甚至勝過弟妹的母親,他一生最為依賴的支柱,避風取暖的港灣,如今發現不是自己的親生母親。

浩津一夜未眠,思緒慢慢沈澱下來,心情已經沒有昨日的激動,只是心中卻充滿了許多未能理解的疑問?台灣的母親如果不是親生母親為何幾十年可以如此的疼愛自己?如果優子是自己的親生母親,為何忍心將他丟在台灣,幾十年不聞不問?這幾十年父親是用怎樣的心情看待他?為何不讓他知道真正的身份?一切一切都是令人費解的謎團,只是昨天在大宅裡看到母親寄去的照片,事情的真實性幾乎讓浩津也無法否認。

實在是很想趕快理清這些謎團,天色才微亮浩津就走出座落在上野的三井飯店。時間仍然是太早了,飯店旁的地鐵站都還沒開始營業。浩津在冷清的街道上沒有目的走著,繞過JR上野車站,輕易的穿過沒有車子來往的十字路口,走過京成上野車站,似乎是隨著潛意識的反應,不自主的爬上了京成車站後面往上野公園的階梯。爬了幾十階的階梯,繞過幾個躺臥在階梯邊還在睡覺的流浪漢,上到了一個可以俯視上野街景的小丘,迎面看到的是電影末代武士所影射的日本明治時代名人西鄉隆盛的銅像。幾年前帶領員工旅遊也來過這裡,那時是第一次造訪這裡,但是感覺卻是非常的熟悉,好像並非第一次看到這個銅像。當時以為應該是為了辦好員工旅遊,看了太多相關的旅遊資料產生的錯覺。

浩津再度看著這尊身材微胖牽著小狗的褐綠銅像,在微涼灰藍的天空裡散發著一股令人敬畏的威儀,那種非常熟悉的感覺又湧上心頭。浩津腦裡漸漸浮出小時候的印象,每次總被一隻溫暖的手牽著來這裡看著這隻小狗,接著去旁邊的上野動物園看著長頸鹿、河馬、眼鏡猴,在公園櫻花樹下盡情的跑步,隨著周遭似曾相識的環境,一些被封印的記憶慢慢的甦活而鮮明起來。
「啊~」浩津突然一陣眩暈虛脫的感覺,原來自己的身體,腦裏的記憶,也開始承認這個事實了。

浩津搭乘地鐵再度來到了高田家的豪宅。老管家似乎知道浩津一早就會來到,早已立在庭院中等候著。浩津被領進昨天的客廳,穿著典雅和服的聰子已經坐在昨日的客廳,小桌上仍舊擺著昨日那本被翻開的相簿。浩津行禮問安後,隨著聰子的手勢坐入了聰子面前的沙發。
浩津剛一坐下,就想開口問起心中的一連串疑問,但是聰子似乎也明白浩津的心思,倒先開了口:
「孩子,先不要急著問問題,這些問題已經沈積了幾十年,一時也不會跑掉。倒是你先來翻翻照片,告訴我你從小到大的情形,讓我這個很久沒有快樂的老人高興一下。」
聰子的聲音,像是有股溫柔的魔力讓浩津很樂意的將身體往前,翻著一頁頁的照片,細細的講述了從小到大,照片裏的每個階段,當然也包括他和碧雪戀愛的經過以及他們現在那個讀高中的女兒葉可安。

聰子一邊聽著,偶而微笑偶而拭淚,佈滿皺紋的老臉越顯的慈祥和藹。
看完照片闔上相簿,聰子將手放在相簿上默默不語,似乎還在回味著浩津的成長過程,良久才舒了一口氣,問著浩津:
「雖然你母親每年都有寄來聖誕卡和照片,但是為了不去造成葉家的困擾,高田家也只是默默的接受這番恩情和好意,所以一直都沒有回信。去年你媽寄來聖誕卡有提到身體不適,我一直擔心著,她的身體還好嗎?」
原來日本這邊還不知道母親已經過世,那父親的事也更不知道了。
浩津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原本是替父親尋找逝去的回憶,沒想到卻意外的成了自己身世探索之旅。
「母親已經在今年初過世了。」浩津提到母親,也忍不住落了淚。
聰子聽了臉色一陣黯然,也許心裡已經早有答案所以也沒顯的異常驚訝:
「連你媽也過世了,那我在這世上就更孤單了。你爸爸這些年來對妳媽好嗎?」
浩津搖搖頭,也不知如何去回答上一代的情感問題,僅僅將父親現在的狀況和在家裡發現的日記和書信告訴了聰子,當然仍免不了帶著抱怨的語氣說了從小到大,三樓房間的情形和愛染桂的故事。
聰子一邊聽著竟然一邊不停的拭著淚:「沒想到他還這樣用情。但是他也太不應該了。」

聰子很快的回復了原先平靜的臉色,在晨曦照耀的老客廳裡,緩緩的告訴了浩津一些當年的往事:
浩津三歲時在幼稚園被同學取笑,是個沒有父親的小孩。儘管大人們一直保證有個在台灣的父親,但是浩津不斷的哭吵著要到台灣要看父親。終於優子也心軟了,兩姊妹說服了頑固的父親,一起帶著浩津來到台灣。
但是武雄的父親,只肯讓優子在外面與武雄相見,不准優子進門。倒是武雄帶浩津回家時,兩個老人卻也非常高興。人總是自私的,因為武雄和素卿結婚三年都沒生小孩,阿公阿嬤突然有個孫子,就不想讓孩子回日本了。中間的轉折,聰子倒是輕輕帶過,沒有做太多的描述。優子最後將浩津託給了素卿,傷心的回到了日本。

聽著聰子平靜的述說著往事,浩津總算解開了一些心頭的疑惑。原來自己小時候還也這麼一段離奇的故事。
「那優子桑呢?喔,不!應該是我的日本優子媽媽現在在那裡呢?」
浩津看到大豪宅裡只住著聰子,心裡就有些不好的預感,只是忍到最後,還是問了這個最想問也最不敢問的問題。
「優子姊姊二十幾年前就生病過世了。也許她太想念台灣的你,所以身體一直不好,有一次的冬天的流行性感冒得了肺炎就突然的走了。」也許早已料到浩津一定會問到這個問題,聰子回答的非常平靜。
「死了?」
雖然是預料中的答案,雖然親子關係空白了幾十年,突然又失去了一個天下至親的人,浩津身體顫抖著,緊握著雙手隱忍著不哭出聲音,卻也淚流滿面。
聽到浩津提出想去優子的墓去弔祭一下,聰子臉色暗了一下,嘆口氣,緩緩的說:
「你母親優子的墓依她的要求,葬在長野的鄉下老家。長野那裡現在已經下雪很冷的天氣了,而且地點很偏僻不太方便,現在不太適合我這種老人家去。下次你再來日本時我再安排,也許下一次也可以帶著您的父親一起來。現在這個高田家就是你家,隨時歡迎你回來。」

還是有一些謎團塞在浩津的胸口,告別聰子,浩津立刻又回到了台灣。
回到台南,浩津將在日本所發現的秘密簡單的告訴碧雪後,就去找了阿清。
浩津方一見到阿清,劈頭就直接的問:
「阿清叔您最清楚我家的事了,我真的不是我阿母的小孩嗎?為什麼我阿母疼我比疼弟弟妹妹還要好,我實在沒辦法相信我不是我阿母親生的。」
阿清被這突來的問題嚇了一跳,不過也明白這幾十年的秘密終究是守不住了:
「妳阿母是一個真正了不起的女人,她一直認為就是因為她的出現,才害了老頭家和優子小姐的幸福。所以她一直努力的在這個家工作想要回報葉家恩情,但是我在你家這麼多年,從來沒看過老頭家叫過你阿母的名字,也沒有看到他們兩人有好好的談過話。」
阿清有點不平的繼續說著:
「剛結婚的前三年,你阿爸根本就不理你阿母。你阿母實在很可憐,連我們這些下人都看不下去。後來你從日本來了,你每天哭著要找優子媽媽,你阿母整天陪著你,連續抱著你睡覺睡了一兩個月,你才慢慢適應台灣的生活。老頭家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才對你阿母好一點。不過也還是都不曾聽過你阿爸叫過頭家娘的名字。」

浩津想到母親快過世前幾天時,父親在病床邊握著母親的手輕輕的說著:「素卿,辛苦妳了,多謝!」
母親不知何故,聽了這一句很平常的話,竟眼淚流個不停但卻也一直高興的笑著。現在想起,父親真的還從來沒有叫過母親的名字。
 
浩津回來後只簡單跟弟弟妹妹提到在東京見過聰子,並且知道優子已經過世的消息,其他的事就沒多說。弟弟也告訴浩津,父親在醫院裡連續幾日聽他從閣樓帶過來的日語歌曲後,開始有些反應,偶爾會低聲跟著哼唱幾句,但接著又會淚流不已,偶爾睡夢中還會喊著母親的名字,含混著幾句聽不太清楚的日語。
 
「多桑,你記得高田聰子嗎?我在東京看到她了」當父親又跟著樂曲低聲吟唱時,他緊握住父親的手,蹲下身子仰頭看著父親的眼睛,認真的問。幾天不見,父親果然進步許多,雖然大部分時間仍然漫不經心,但音樂一出,他的眼神就立刻專注起來。
「聰子」武雄重複著浩津說出的名字。自從住院以來,他第一次對浩津的問話有反應。
「高田優子的妹妹聰子,你記得嗎?」
「聰子,愛穿花衣服的聰子..........喜歡跟木村吵架的聰子。呵呵呵」

聰子的鮮明印象像鑿子一樣敲裂了石像的堅硬,武雄沿著裂縫走進塵封已久的記憶當中。他的臉上現出光彩,似乎回到四十幾年前的時空,就如同所有的年輕人一樣,那時他與優子姐妹及保鏢木村常一起賞景出遊,打鬧嬉戲。
「我也見到木村了,老人家看起來很有精神的。」對父親終於開口說了些話,他非常興奮,趕快接續話題。浩津記得聰子告訴他,幫他開門的老人就是木村。
「優子說,遠遠看到一團顏色,或聽到聒噪吵鬧的聲音,就知道是聰子來了,像她的註冊商標似的,呵呵呵。愛穿花衣服的聰子…….喜歡跟木村吵架的聰子,像團顏色的聰子」老人像唸著歌謠似的反覆的說著。
「那麼優子呢? 她像什麼?」他繼續刺激著老人。

「優子是淡黃色的桂花,安靜的只聞到花香。」
「那麼我的媽媽素卿呢?」
武雄淚眼閃爍,靜默不語………過了一會兒,哭了出來!
 
人都只會在事後追悔著來不及彌補的歉疚,浩津此刻突然了解了父親心情,也許母親離去之後,父親才明白心中多年的空虛,事實上已被全然的依賴填滿。那份依賴一直像水泥地般堅固踏實,讓他踩於其上,卻不曾低頭盼顧,直到天崩地塌一刻,他才知道那方地石的承重比他的愛戀思念更多幾層,不只彌補了他的父職缺失,還加上優子的牽掛託寄。
 
雖然與自己的親生母親無緣再見,血濃於水的親情割捨不了,自從知道優子才是自己的親生母親後,浩津把優子的照片放在書桌前,常常拿著觀看。他發現跟聰子一樣,優子也有雙不算大但深遂含蓄與自己神似的眼睛。黑白照片裡的優子文雅端麗,跪坐在木格拉門前凝視庭院的風景,表情充滿著期盼。
碧雪推門進來,看著浩津正拿著優子的照片,她帶著全然的理解微笑起來,靜靜站在浩津身後,一會兒才彎下身子靠近浩津的耳邊。
「優子媽媽好美呢!聰子阿姨跟她像不像?」
「聰子阿姨雖然老了,但跟照片裡的優子媽媽感覺很像的。不過聽多桑講,聰子個性活潑多了,年輕時喜歡穿亮色的花衣服。這次我在東京看到她倒是素雅沉靜,應該是老了吧。」
「人雖說本性難改,但經歷過一些事情,心境總是會變的。經過那麼多年,聰子阿姨說了她自己的事了嗎?」
「我當時陷在自己的身世情緒中,沒想到去問,她也沒說。其實我心裡還有很多疑問,但經過這次東京行的震撼,讓我有些害怕往下追查。自從知道自己的親生母親是日本人,我的心情很浮亂,好像我不再是原來的那個我,得重新再一次認識自己。」
「時代造成每個世代的觀念不同,執著的事也不一樣,無法說誰對誰錯。我們只能儘量去諒解上一輩的過往決定,不能用現在的思想去批斷。而且,不論你是哪一國人,永遠都是我的浩津。」碧雪溫柔的把頭靠在浩津肩膀上,從後面緊緊的擁抱他。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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