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唱一次愛染桂〈二〉

作者:
Rosa & 野犬
插畫:野犬


 

紅字:Rosa   黑字:野犬


兩天後,他如往常的時間來到病房,卻看不見父親,鄰床的看護見到他急忙跟他說: 「老先生剛剛突然伸手要按播放機的按鍵,不小心摔落床下。」 
 

浩津回到護理站正要詢問父親的狀況,正好看到護士和父親的看護推著躺在推床的父親回到病房。
「葉先生,實在很對不起,剛剛一個沒注意,沒想到原本都不太動的老爺突然爬起身來,結果摔下床了。剛剛去照了X光還好醫生說骨頭沒問題。我太不小心了,對不起! 對不起!
看護陳媽很惶恐的一直作揖道歉。

照顧病人是一件很很辛苦的事。父親住院期間,在台北的弟弟和嫁在台中的妹妹也只是回台南來探望關心一下,照顧父親的責任還是落在身為老大的浩津和碧雪身上。因為還有公司的事需要處理,大部分的時間是委託給看護照顧,浩津有空的時候也會來輪班照顧。所以浩津也深深體會長時間在病房陪伴照顧病人是一件很需要體力和花費精神的事。
「沒關係,反而讓您受驚了,辛苦您了。」
反倒是浩津反過來安慰和跟陳媽道歉。
浩津把父親安置上床後,在病房坐了一陣子,靜靜的看著又完全退縮回自己世界的父親。
突然看到父親嘴角動著,以為是要說著什麼,浩津湊過頭去聽。
雖然是含含糊糊的聲音,卻一重複著相同的兩句,但對浩津來說竟是從小就非常熟悉的:
「待てば来る来る,愛染かつら。やがて芽をふく,春が来る。」那是愛染桂主題曲「旅の夜風」的最後兩句,意思是:「只要等待,愛染桂一定會來,不久即將萌芽,春天就會來到。

原本以為父親會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交代,結果卻仍然是浩津最無法接受的童年夢魘。浩津想起從小一直想得到父親的歡心,一直努力作個乖孩子,但是即使拿個滿分的成績單給父親,也不過讚許的點點頭,從未得到父親口頭上的讚賞。有次在往三樓的樓梯前,浩津有點故意討好的向父親提出是否可以教他唱一次「旅の夜風」,沒想到父親突然盛怒,一把把他推開,留下:「這條歌不是給你們聽的!」就上了樓。被推倒在地的浩津,抬頭正好看到站在前面,泪泪的留下兩行眼淚的母親。母親的那兩行眼淚,從此一直深深烙在浩津心中。

原本一直認為父親終於是因為母親的去世而傷心退化,現在顯然還是為了那如幽靈般的優子。浩津有點激動的用力的握著父親的手,母親的淚痕又湧上他的心頭,即使到了這般最後的情況,父親的感情還是沒有放在他們身上,父親的心還在遙遠的日本,還在那陌生的優子身上!
 
「多桑,你既然那麼愛著優子,那你當初為什麼要和阿母結婚,為什麼不去日本找那個優子,為什麼你要讓阿母那麼辛苦。」
多年的積壓, 浩津幾乎有一點快要失控,幾乎忘了父親是一個生病垂危的老人。
旁邊的陳媽似乎也被浩津的舉動嚇到了,用手拉著浩津的衣袖:
「葉先生,您怎麼了,您這樣很嚇人,不好啦。」
浩津突然冷靜了下來,倒不是陳媽的話提醒了他,而是父親空洞的雙眼,居然流下了浩津這輩子第一次看到的父親的眼淚。

一直是浩津心頭上巨大如鋼鐵般巨人的父親,居然在這件事情上變的如此的軟弱,到底當年父親和優子及母親是怎樣的一個情形,為什麼會讓父親會有如此沈重的陰影?浩津覺得心頭的疑問已經像氣球一樣的越脹越大,塞滿了他的胸部,他必須要去弄清楚這個巨大的疑問,否則壓的他快要沒辦法呼吸了。
浩津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替父親蓋好被子後,轉身按下播放機的按鈕,讓古老的日本演歌輕輕的流入了病房的空氣中。看著仍然雙眼呆滯看望著天花板的父親,浩津起身交代陳媽,以後就常常撥放卡帶裡的音樂給父親聽。離開醫院前浩津也跟醫生確認了父親跌倒後的情況,順便也將父親的小小變化告訴了醫生。醫生很高興認為這是一個很好的轉機,要浩津繼續多給父親一些刺激。

回到家裡浩津在二樓碰到負責裁布的阿清師傅。阿清是從年輕的時候就跟著父親,也是看著浩津長大的父執輩。小時候浩津很喜歡讓阿清將他抱上高高的椅子,看著阿清用一台大型的裁布機在裁布台上將一疊的厚厚的布,在嘶嘶的聲響中,裁成一塊塊的布型。
民國五、六十年代,成衣業在台灣是非常風光的產業,當年家中一樓二樓有三十幾台縫紉機,裁縫女工每天從早到晚不停工作,裁縫機「札札札」的車布聲響徹整棟房子的榮景是浩津小時候最常的記憶。現在成衣業已經是夕陽產業,浩津幾年前接手後就慢慢想要轉型,只是目前還維持著一些成衣代工,所以阿清和一些跟隨著父親的女工還是一星期會來做個幾天工。

浩津跟阿清打個招呼,回答了阿清對父親病況的關心後,他又上到了三樓。現在三樓反而變成他的城堡,每次他要思考著父親的事情總不自主的來到三樓,躺在木板地板上望著窗外的天空,讓思緒好像可以慢慢平靜歸零,回到思索的原點。
看到阿清師傅,就想到年輕時常陪著父親去應酬的阿清不止一次的跟他說著父親:「你阿爸是一個男子漢,好人!」

那個時代的應酬沒有現代的五花八門,應酬、宴客、談生意都是在有酒女陪酒的酒家。長的英挺高大又多金的父親,應該是很多歡場女子想要親近的對象。
阿清說,父親每次應酬,喝到最後總是會說:
「查脯郎要有骨氣,對家庭要有責任!」。所以逢場做戲,即使喝得再多,父親也從來不曾在外面過夜。父親一直強調對家裡有絕對的責任,但是人一回到家裡,父親所謂的義務責任了了,卻又躲回他的城堡尋找他的感情世界了。
雖然父親的威嚴讓浩津從小對父親有莫名的害怕與尊敬,但是長大後浩津卻也一直無法諒解父親對母親的冷淡。現在他開始覺得父親背後一定背負著一些不為人知的包袱。

浩津在三樓沒有目的的玩弄著父親的VHS錄影帶,突然感覺一盒VHS盒子的重量有一些奇怪,打開盒子,裡面放著幾張疊著整整齊齊的紙張和幾封來自日本的信件。
那幾張紙顯然是從那本日記撕下來的,還可以看出被揉過再鋪平的痕跡。
浩津讀著那幾張紙卻越看越心驚,這些日記的內容顯然是父親回到台灣的日記,不過卻沒有記載著日期。


『我實在沒辦法接受,母親根本沒有生病,把我從日本騙回台灣,竟然是要我跟一個完全不認識的女孩結婚。這是什麼時代了,居然還有指腹為婚這種事,而且為什麼從來都不讓我知道這件事。
今天我問了阿爸,他到底有沒有看過這個女孩子?阿爸居然也沒有看過這個要從澎湖來的女孩。這是阿爸跟他的結拜兄弟的約定,為什麼就要我去娶一個根本不知道她的長相的女孩?
沒想到阿爸居然很嚴厲的對我說:「不管她長的怎樣,就算是瞎眼、跛腳、破相,你也必須娶她。」』


『今天接到優子寄來的信,優子已經兩個月沒有月經,她擔心會不會懷孕了?我前幾天就把優子的事告訴阿爸,今天再把優子的信給阿爸看。
阿爸看了信,卻告訴我說那澎湖女孩過幾天就要到我們家了,她阿爸突然生病死了,他有責任要照顧這個女孩和遵守當年的約定和承諾。
「不管怎樣,你一定要先娶這個女孩,我才會答應你去娶那個日本查某。」
日本查某?阿爸居然用這麼粗俗的話來形容優子!而且高田家也不可能答應優子沒有名份的嫁來台灣。
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告訴優子家裡的事,沒接到我的回信,她一定很擔心。
管不了工廠跟那個澎湖女生的事了,我先想辦法回日本再說。』
 

浩津看著紙面上父親寫完最後一句之後,有一片用力亂畫的塗痕,顯然阿爸在寫下這些字句時情緒激動並且滿懷著氣急敗壞的無力感。原來父母親的婚姻是上一代所訂下的道義約定,雖然在小說戲劇中常有類似的情節,但發生在自己的真實身世中,還是覺得不可思議。據他所知,祖父在他三歲那年生病過世,他對祖父並沒什麼深刻印象。阿嬤告訴他,阿公跟阿爸個性很像,都是很阿沙力講義氣的人。當年工廠裡的員工及客戶就是因著他們的重義氣,才始終維持長久的關係。浩津打開一封日本的來信,信封雖然是完整的,但信紙只有一半,從不規則的破碎邊緣看起來,應該是撕裂之後留下的。紙上娟秀的筆跡讓他直覺是優子寫的。他勉強拼湊著零碎的字句。
                        

『武雄
待てば来る来る,愛染かつら………
你聽到我唱歌的聲音了嗎? 每晚,我哼著這首我們的歌望著孤寂的庭院想著你。
天氣漸熱,夜晚難眠,你回到台灣已經四個多月了……………………………..之前寫給你的信收到了吧,一直沒接到…….
擔心的事已經證實,…………不後悔,因為早已決定非你莫屬……….有了這個孩子,我更有等待的勇氣」
 
優子        昭和396……
 

浩津接著打開另外一封信,這封信摺痕整齊是完整的。


『葉先生
我姐姐要我寫這封信告訴您,孩子已平安出生,是個男孩,她希望您能為他取名。雖然上次您回日本無法與姐姐見到面,但她知道你的心意,她會一直等待下去。
我父親仍然非常憤怒,無法原諒您。他吩咐手下只要您一踏進日本,就要給您好看。我身為女兒,無法勸阻父親。我很替姐姐難過,只能多陪陪她。
請自己多加保重
 
聰子     昭和39125日』 
                     

浩津的心又疼痛起來,原來在海的那一端還有父親的骨肉,至始至終,父親心中的家都在日本,而那個與優子生下的孩子才是他真心摯愛的。他與母親及弟妹加總起來都無法平衡父親心中失重的天平。他難過的躺在地板上,苦笑著自己的多餘及卑微。

當他從睡夢中醒來,天色已暗,閣樓裡一片漆黑,原來他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下樓後,碧雪納悶著問他:
「我發現你最近常進去多桑的三樓,那裡面到底有什麼?」
突然他不由自主一陣惱怒,對著碧雪大聲斥責:
「查某人做好自己的事就好,別的事就不要管。」。碧雪臉上掠過一抹受傷,靜靜的看著他,不再說話。

裁布師傅阿清正裁完一批臨時加訂的衣料,準備第二天讓工人們縫製。離開工廠前想請浩津跟客戶確認一些事情,一踏進客廳就聽到浩津夫妻的對話及浩津的斥喝。他向碧雪示意請她先離開。然後坐在喪氣的浩津旁邊,拍拍他的肩膀。
「你去過你多桑的閣樓了,那應該知道一些事情了吧?」
「阿清叔,你跟著我阿爸那麼多年,應該知道更多事情。能不能告訴我,我父親從日本回來後,家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唉!本來想說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沒必要再提起,既然你問起,我就把我知道的告訴你吧。 我十幾歲就到你家工作了,那時你阿爸從日本回來接手工廠,雖然經營的還算順手,人卻一直悶悶不樂。因為你阿公要他娶結拜兄弟的女兒,你的母親,兩個人經常因為這件事衝突。你父親在跟你母親成婚那天失蹤了,幾天後,家裡接到電話,你父親在東京被人打成重傷住進醫院。你祖父搜查了你父親的房間,找出幾封從日本寄來的信,他讀了那些信後,大發雷霆,將那些信一把撕碎,還說了重話,永遠都不許那個日本查某進門。你父親回到台南後,失魂落魄了一陣子,不吃不喝消瘦的不成人樣。還好後來想開了,加蓋了現在的閣樓,接受了你母親,開始把心思放在工作上。但是只要一喝酒,他就又變回失魂落魄的鬼樣子。

看著比父親還疼愛著自己的阿清,浩津一把委屈湧上喉頭,激動不平的:
「他既然接受了我的母親,就要好好對待她,既然生了我們,就要像一個父親啊,你看他對我媽的樣子,你看他對我跟小弟小妹的樣子,他心裡只有那個日本查某跟他在日本的兒子。」
〈待續〉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Ros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4)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