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雲回首〈一〉
作者:Rosa  &  野犬

攝影:Rosa
 
 
〈黑字:Rosa  綠字:野犬〉
心裏最忙的是作家,行動最閒緩的也是作家,有時心如雜草亂長的靈感滋生,沒連貫,沒頭緒,東冒一棵,西竄一叢,迸出的字句沒及時寫下的話,便又從情緒中消化掉,找都找不到了。當然一棵草都不長的乾旱時期又是另一種情況,沒有靈感,是偷懶的最好的藉口,也是惹人心慌的時候。

 
吃過晚餐,跟妻招呼一聲,我踱步到鄰近的茶館,想替自己閒散又口口聲聲不充裕的時間找個安靜的地方。只要讓人急得跳腳的催稿時限還沒到,茶館倒是一個消磨時間,烘想孵夢的好地方。況且有的時候我從鄰桌大聲激動的談話內容或一個舉止穿著奇怪的顧客身上,可以找到提筆入題的靈感。最重要的,替你端上茶的人,不會給你關懷的壓力。

今晚茶館裏人不多,我挑了個鄰桌有人的座位。剛入座不久,就發現一名女子坐在茶館右邊隱密的角落,疾筆振書,拼命三郎似的,似乎不用思考,該不會是替兒子抄作業吧?最近只要有人比我更勤於書寫的動作,就不免引起我的妬意好奇。見她的速度之快,一天下來不免萬言。哈利波特的咖啡館書寫傳奇,難道又發生在另一個女人身上。

也許是個性吧,從來不曾盯著女人看,即使眼前來個美艷有著漂亮事業線的女人,也只敢匆匆一瞥,裝著岸然的正經迎面而過。不過今晚仗著茶館裡不規則的桌椅擺設,我開始仔細打量起眼前的女子。
長髮而稍嫌嬌小的身子,肩上披著有點流蘇的紫色圍巾,活脫脫三毛的翻版。由於她一直低頭寫著東西,倒看不到她的面孔。桌上一邊已經放著幾張好像寫過的A4
的紙張。一直看著那女子迅速的寫著,也好奇這樣的速度能寫到怎樣的程度。看了一陣子那女子終於停筆,把A4
一張張的重新看著,又提筆在寫過的紙張上,劃掉一些東西,又填上一些東西。這個動作,我也做了幾十年,再熟悉不過了。她一定不是在抄作業,而是在寫文章寫東西了。

實在是很好奇一個氣質不太屬於這個茶館的女子,會在這個環境寫著怎樣的東西。我起身假裝去上廁所,回頭刻意繞過右邊的角落,心想也許可以趁著經過的時候,瞄到一些珠絲馬跡。
感覺有人靠近,那女子防衛性的收起紙張,抬起了頭。
我突然倒吸了一口氣,即使是經過了那麼多年,兩個應該不再相遇的人,在不可能會相見的城市,竟然看到一張永遠不會忘記的面孔。


十年不見了吧,雖然我相信彼此都曾用盡力氣想忘掉對方。但此時面對著面,當年的傾心相戀,痛苦爭吵又一一重現,割劃出記憶新痕。我刻意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心緒,就怕與思念奮戰十年的功績,會被她一眼看穿。見她眼裡也閃過一抹戚然,我心裡有些安慰。
她有些失魂的低下頭,找到桌上一台小機器,按了按鍵,這時才發現她掛了一附耳機。接著她也把耳機拿下,看著我,擠出「好久不見」的笑容。我開口寒喧:
「真巧啊!學雲,居然在這兒碰到妳。」
「對呀!趙磊,快十年不見了,一切都好吧?呀,真是的,你都是出過幾本書的大作家了,還這麼問你!」
「還好….還好….」我意識到自己的右手,如同十年前一般,慌張無措時便抓著自己的頭頂。她看著我似乎想起什麼,側過臉笑了起來。

「你好像沒什麼變
「唉,該老的都老了……..尤其這裡」我開玩笑的指著自己的心口。她卻突然黯然不語,深深吸了口氣。
「妳不是決定留在美國嗎?怎麼回來了?」
「父親年紀大了,得有人留在台灣照顧,便回來了。」
「致遠呢,也一起回來了吧?」
「致遠的專長在台灣很難找到適合的工作,我們…..暫時分開了。」她語帶含蓄的回答,我卻一時啞口。
這時服務生拿著本子過來招呼,我拉開另一個座位坐了下來。
「請給這位先生一壺龍井..」她記得我常喝的茶,卻不知道為了忘記往事,我已經很久沒喝了。
兩人各有所思安靜了一會兒。她打破沉默:
「常在報章雜誌看見你的消息,你的近況我大概都知道。所以我先告訴你我的情況吧。你知道致遠在學生時代就很積極參與人權及環保團體的活動,畢業以後他帶著專業全心投入,在美國這類工作的待遇還不錯,那時我也在大學當助教,的確有過一段幸福的日子。但這幾年他的思想更為執著,公司的抗爭行動策畫愈來愈激烈,之前已被列為異議份子,連回趟台灣都有問題。而且為了工作他不願意有孩子,結婚幾年以後我愈來愈孤獨。你聽起來應該覺得諷刺吧,當年我對他的欣賞,現在卻成了我們婚姻的大石。」我安靜的聽著,對當年搶走學雲的志遠,我心裡還有一份深沉記恨。

「前兩年我們協議分居,我回台灣照顧父親,大家分開一陣子也好。我在大學找到助教的缺,幫教授們整理研究報告。」她用手指了指桌上的小型錄音機。
我幾乎忘了吸引我走過來窺探的原因,沒想到她自己說了。


「說來也有點諷刺,當初為了留在美國繼續研究或是回台灣,我們還吵過,沒想到現在我們又都在台灣了。不過妳還能留在自己原來的領域繼續做研究,也真的很幸運。」
好像我說到了一些痛處,學雲的臉黯然下來。苦笑一下,
「不談這個,我在報章可以常看到你出書和演講的消息,但是家裡呢,你也該結婚的吧?」
「我那年一回到台灣,父母幫我安排相親,我就結婚了。」
學雲抬頭看了一下我,有點驚訝和失望的眼神,讓我的心突然一陣翻攪。她還是在乎的。只是當年帶顆冰冷的心回來,也認為這輩子不再有什麼其他的想法,順著父母的期待就結婚了。
「我太太是很傳統的女性,她不舞文弄墨的,不過她把家裡照顧的很好。也多虧了她,這幾年我才有個舒適的環境,可以安心的寫東西。」
「所以你一直就過得很好嘛,那年你突然不告而別回到台灣,寫信聯絡也沒有回音,我還擔心了一陣子。」
學雲低頭弄著茶杯,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其實要撫平傷口那只是找個取代的人就可以做到的?多少夜裡,錐心的失落,反側難眠,也還幾度落淚。最後還是一直告訴自己,只要她得到幸福就可以了,只要她幸福就可以了,才在日復一日的時間轉動輪替之間,慢慢的鬆了心弦,幾年下來也漸漸的把這份情淡了。
「致遠這個傢伙,當初來找我,還拍胸保證一定一輩子都會給妳幸福,結果根本違背當初的誓言,沒有好好照顧妳。」
學雲吃驚的抬起頭,
「我不知道致遠有找過你,你們談些什麼呢?」
「都已經那麼多年,事過境遷了,我也不太去想這些了。」
其實那夜,致遠從東岸開車過來,雖然知道這個人,但初次見面,有點慧黠而又不是那麼客氣的人,也許是情敵,在心裡也不是個很喜歡的人。
原本我和學雲一起在西岸C大,後來學雲跟著指導教授到了東岸的P大,聚少離多的見面,偶而聽學雲提起在P大碰到了以前台灣的學長陳致遠,多虧他幫了她很多忙。後來每次和學雲見面,總為了回不回台灣的問題,兩個人幾乎都是不歡而散,越吵越烈。之後各忙各的,見面就越來越少。
那夜致遠講了許多他跟學雲的種種,也給我看了一些他倆的親暱照片,最後的話到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清晰如昨。
學雲她很痛苦,她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對你。而且你一直要回台灣,你總不能這麼自私的要她放棄學位跟你回去。我保證一定可以給她幸福,好好照顧她一輩子。」
後來我跟學雲通了幾次電話,旁敲側擊證實幾件事實後,我就心灰意冷,正好家裡來電催我回台,也就匆匆回到台灣。
還記得當年在回台灣的候機室裡,窗外的一片漆黑,整個人縮在空曠的椅子上,一直覺得周圍的空氣彷若千萬斤的壓力,壓著胸口幾乎無法呼吸。那時唯一能做的,就是拿著筆在本子上,沒有意義的畫著畫著,好像這是唯一還有能讓我有活著的感覺。
回來台灣,在本子上,發現不知何時潦草的寫著:
「寂寞冰冷的夜晚
擦乾淚水
雖然心中的愛仍未消逝
我將離妳遠行
明日的太陽仍會昇起
我已不能再深深的擁抱著妳
即使流浪到世界的角落
我也會為妳微笑
我也會把幸福留給妳」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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