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聲落地

                                                              〈 綠字：野犬   黑字：Rosa〉

當車子通過「歡迎光臨上帝的部落司馬庫斯」的木牌，浩南心中鬆了一口氣，「終於到了！」
中午由尖石鄉出發，一路上險峻的山路一直濃霧瀰漫，原本就不太容易駕駛的上山道路，今天更是困難，幾個九十度大轉彎都險象環生。平時三小時多的車程，今天抵達已是傍晚時分。引導著車子進入部落的竟是刺眼的陽光，沿路那環繞群山之間的厚厚雲層和濃霧，這時反而很奇異的消失無蹤。
車子在部落停車場停好，一位綁著馬尾留著山羊白鬚，六月天還穿著厚重棉衣的老者已經在停車場等候了。
「歡迎歡迎，感謝陳教授特地來到我們上帝的部落。」
「不客氣，馬告長老，也謝謝您可以讓我來參與這個發現。」
浩南轉身介紹了也一起下車的女性：
「馬告長老，這是我的助理亞軒，這幾天就要麻煩你們了。」
亞軒原本是他大學的研究生，畢業之後就成了他的助理，和他一起研究台灣原住民的古文明。個子不高，但個性活潑開朗的亞軒，卻有著女性較少有的數理邏輯。

「馬告長老，已經都六月了，山上怎麼霧氣還這麼重，今天要開車上來都有點困難？」
「今年氣候也很奇怪。最近一個月山下一直很多霧，每天都霧茫茫的，遊客要上來都很困難，但是我們山上反而一直都是好天氣。不過巨木那邊，每天傍晚都可以看到閃電和打雷。」
一個月前，司馬庫斯部落要擴充小學教室，挖出了一個石雕。部落的人認為這個雕像是祖先留下來的，一定有什麼訊息要告訴他們。所以就拜託之前來過部落做過幾次研究的浩南前來察看一下。
原住民的石雕？浩南一聽就很有興趣，從他多年研究領域裡，台灣古原住民遺留的古物裡，大多是木雕或瓦甕，很少有石雕。更何況據馬告描述的是一座雕工精細，鳥頭人身的雕像。
「是不是就是這個五色鳥？」初次來到司馬庫斯的亞軒，看到停車場旁的木雕群中，有一隻長長鳥啄朝著天空，半個人高的木雕鳥頭，興奮的問著。
「那是Siliq鳥，不是Bahung五色鳥。Siliq鳥是我們的占卜鳥，Siliq鳥是神靈派來給泰雅族人通報吉凶安危的。我們的祖先以前要打獵或工作都要聽從Siliq 鳥的指示才可以。」
「那五色鳥呢？為什麼那個雕像的頭會是五色鳥？」
「Siliq鳥是神靈的使者，Bahung是祖先的使者。Bahung是我們跟祖先溝通的橋樑，不過我們現在已經不知道怎麼去遵從Bahung的指示來和祖先溝通了。」

           
三個人邊走邊談已經走到了餐廳。
「陳教授，歡迎您來，已經到了用餐的時間，就先用完餐再來研究。」
司馬庫斯部落是個很特別的部落，近年來部落是以共產共有共享的方式在經營，全部落就是一個很大的家庭，所以每天吃飯的時候是由部落餐廳提供伙食，每個人可以在用餐時間完全不用付費的前往餐廳用餐。
「我最喜歡這裡的高山高麗菜了，甘甜好吃，每次都多吃好幾碗飯。」浩南一用用餐，也一面跟同桌的幾個長老寒暄問候。
「陳教授您這次要不要住久一點？客人來我們這邊住，吃住都很方便不用煩惱，而且最近水蜜桃要盛產了，今年的應該會很好吃。」
說話的是年輕的伊亞長老，年紀輕輕但是很有理想，幾個年輕的新生代這幾年把司馬庫斯部落慢慢打造成一片人間樂土。
「如果有發現可能真的要住上一段時間，那時就要麻煩你們了。不過部落裡，有沒有跟五色鳥有關的資料或記錄？」
「我們是有個代代相傳的五色鳥神話，我說給您們聽，看看有沒有幫忙。」

 從前司馬庫斯祖先，有個「伊瓦」頭目， 他太太死了後，留下一個女兒「瓦露」。後來伊瓦又娶了一位太太「卡喀」，這個太太是有巫力的。卡喀對瓦露並不好，每次伊瓦打獵回來，卡喀都會給瓦露很多工作做，讓瓦露沒有辦法去迎接伊瓦。
有一天伊瓦打獵回來，瓦露就偷偷的戴上了伊瓦最喜歡的五個首飾跑去迎接伊瓦。突然天空閃電大作，瓦露發現她的身體變輕而飄在空中，想要講話卻只發出「嘓嘓嘓嘓」的聲音。
原來那五種首飾是司馬庫斯的五種神器，女孩子沒有通過祭祀禮是不可以配戴的。引來祖先及山神震怒的瓦露就變成了小鳥，那五種顏色的神器就變成了五色鳥身上紅、黃、藍、黑、綠的五色羽毛。
從此司馬庫斯就有很多五色鳥，每年春夏有時會飛來一、兩千隻。但是五種神器也就就從此消失不見了。

「傳說如果能收集到五種神器，就可在聖山跟祖先相見，得到大能。」
馬告補充了一下。
「那麼有人知道這五種神器是什麼形狀嗎？」
浩南聽出興趣來了，這故事裡好像裡面隱藏什麼端倪，說不定這次會有很好的發現。
「已經沒有人知道了，只知道是紅、黃、藍、黑、綠五種顏色。」
用完餐後，大家移到部落原木的會議房間，馬告小心的捧出一個用紅色泰雅條紋織布所包好的物品。打開包布，裡面就是鳥頭人身的石雕。
浩南仔細看著石雕，越看越興奮，卻也越心驚。那是黃色大理石成的石雕，約20公分高的雕像，拿在手中沈沈甸甸的，很有重量。頭部是一個鳥頭的造型，鳥嘴琢磨的很精細，身體是人形造型，身上都有一些精細對稱紋路。如果是以前的所接觸過的原住民古文明，是沒有一個族群有工具及能力可以做出如此精細的雕刻。身體是一個雙手上舉兩腿半蹲的姿勢，這就跟傳統原住民的人物圖騰很相像。雕像的手臂，各有一圈有著象徵著泰雅祖先眼睛的菱形圖騰。比較特別的是，雙手雙腳都是4跟指頭。正面的身體，刻著五個形狀獨特的圖案，從圖形的成熟度看，應該是一種不曾看過的文字，只是泰雅文化一直是只有圖騰沒有自我的文字，那麼這些圖案是由何而來，又代表著什麼。背後是幾個圓圈和直線的連接圖，這有又代表著什麼？會是星座圖嗎？
   
 

          〈五色鳥雕像正面〉                                       〈五色鳥雕像背面 〉

亞軒拿出相機，仔細的拍下雕像的各個細節。正面的文字及背後的圖案也從不同角度光影仔細照下。浩南則拿出隨身筆記，一筆一劃仔細描下文字的形狀及圖案的構圖線條。這是他幾近三十年來養成的工作習慣，早年的相機不像現在可以現拍現看，而且當時的相機笨重，不見得隨時都帶在身上。最重要的是，凡是經他親手抄下的資料就可以深刻的記進他的腦海中。

 
這時外面傳來爭吵的聲音。馬告長老似乎聽出是誰而皺了皺眉頭，他用眼神示意伊亞去處理。伊亞走出房間，不久卻傳出更大的叫嚷聲：

「所有的寶物都是祖先留下來的，誰也不可以獨吞。馬告長老應該把挖到寶物的事公開給族人知道。」

浩南心裡有數，幾次住在部落的日子裏，他早知道部落有派別紛爭。部分不肯納入共生制度的族人，常因資源分配問題而與部落長老衝突。在上山前與馬告的電話聯繫中，馬告也提到有些族人認為可以利用寶物出土的話題號召觀光，也許與財團聯手打造更豪華的渡假山莊，吸引更多觀光客入山。但馬告害怕祖先留下的文化遺產被商業行為炒作後精神本質會全變了樣，很有可能五色鳥的雕像及神話傳說隱含著什麼意義，永遠沒有機會弄清楚了。所以探尋石雕秘密的事，他私底下請求浩南幫忙，對外則沒有公開。

「不好意思，家醜原不該外揚的。剛才在外面叫喊的是瓦力，現在是「非共生聯盟」的領導人，他的父親從小跟我一起長大，曾經有著像兄弟一樣的情誼。由於他們的土地非常遼闊，共生計畫要求把私有土地全數共享，對他們而言是吃了大虧，所以他們拒絕加入，但是自己獨立營生又缺乏資金跟人力，所以常有些不滿。」馬告帶著些許難過跟浩南及亞軒解釋著。

「部落的事我們都有耳聞，上山前我已經把這裡的狀況跟亞軒說了。我們會儘量以文化研究的角度來切入這件事，對於部落的紛爭調解只能靠部落裡的人共同努力了。」浩南表示著理解並清楚的表明立場。

經過了一翻交涉，外面的聲音慢慢平息下來。伊亞走回房間，小聲對馬告說了一些話，馬告點點頭表示贊同。

「伊亞答應他們會把所有探查過程中發現的資料及文物全部公開。但他們還要求在探查時有他們的人在場，瓦力的孩子拉互會加入兩位的工作。拉互剛從研究所畢業不久，是目前部落裡學歷最高的孩子，從小就很聰明。這樣也好，兩位很有可能要走遠路爬山涉水的，多個年輕人幫忙扛裝備器材再好不過了。另外伊亞也會在過程中幫忙兩位，有任何需要請告訴他」馬告跟浩南說明，浩南一口答應。

走往住宿地點的路上，清風徐徐，在沒有光害的高山天空下，星星顯得特別光亮大顆，好像伸手可摘。亞軒不禁想，這裡好靠近天堂。

第二天一大早，亞軒在鳥聲啾囀中醒來，用力吸著清新的空氣混著山林特有的樹香，頭腦好久不曾有如此清醒的感覺。

浩南與亞軒吃過早點整裝完畢，便往發現石雕的小學拓建工地走去。小學離部落非常近，大約十幾分鐘就到了。伊亞領著一個年輕人已經等在那裡。年輕人消瘦修長，五官清俊，留著長髮往後扎起成時髦的馬尾。

站在拉互身旁的伊亞雖只年長一些，看起來卻有著扛著重責大任的老成持重。                                       

伊亞看到浩南和亞軒過來，急忙迎上前去招呼。
「陳教授、蘇小姐昨天睡的還習慣吧，山上的設備很簡單，不像都市那麼舒服。」
「不會的，山上空氣清新涼爽，每次上山都是我睡的最好的時候。」
亞軒也在旁邊同意的點著頭。
伊亞回頭也介紹著走過來的拉互：
「這是拉互，瓦力長老的兒子。他是我們部落學歷最高的孩子，不過他也很會做事，這幾天就由他陪你們，有什麼需要就可以吩咐他。」
伊亞領著眾人下到了工地裡的一個大坑。
「挖到雕像以後，我就交待暫時不可以動這著地方，所以大概還維持著當初挖到雕像時候的狀況。」
直徑約4公尺，已經挖到快一個人深的工坑裡，還散落著一些木頭和挖在一旁石頭。大坑的中間放著一塊約50公分的黑色大石。
伊亞先下到坑裡，
「那個雕像就是壓在這塊石頭下面。當時要挖開這塊石頭，挖了好久都挖不起來，後來四、五個人一起用力才把這塊石頭撬開。那天挖開的時候天上突然一直打雷。有一些族人到現在還很害怕，怕我們是不是觸怒了祖靈？」
拉互接了一句：
「其實從那天以後，巨木區每天傍晚就會開始打雷，而上山道路，濃霧也一天比一天濃，我也覺得真的是有祖靈在生氣。」
「但是山上一直都是好天氣，如果是祖靈生氣，我們現在應該都是壞天氣才對。所以我是覺得這是祖靈在暗示我們，要好好去把事情弄清楚？」
伊亞和拉互互相對著話，看得出兩個人對這件事有不同的看法。
浩南也下到大坑仔細去看那顆大石，那是一顆天然的大石，沒有人工處理過的痕跡。不過整顆純淨的黑色，倒是跟周遭挖出的石頭不一樣，這顆石頭應該是從外地挑選運來的。大石下面有個小坑，應該是放置雕像的地方。只是洞口被石頭遮住大半，看不清楚裡面的情形。
浩南用手電筒往洞裡照了一下，
「下面好像有塊石板，我們來把石頭推開一些，這樣才能看清楚裡面的情形。」
三個男人也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石頭推開，露出了一個直徑30公分的土坑。坑裡已經空無一物，不過底部鋪著一塊板岩石板。浩南用木棍輕輕敲著石板，清脆的回聲，顯示著下面似乎還有空間。
「下面好像還有東西，要不要把石板挖開來看看？」
拉互看了伊亞一下，用著母語講了一句，伊亞臉色稍微沈了一下，回了拉互一句後，轉頭跟浩南說：
「拉互擔心隨便挖掘，會不會驚擾祖靈？我想這個地方不是居住的地方，應該比較沒關係。而且如果不進一步調查，可能就沒辦法知道雕像的秘密。」
拉互和伊亞在工地裡找來了圓橇，把土坑再挖大一點，用力一撬，就把石板拿了起來。
大家看到石板下面的東西，都驚呼了一下。底下還是一個土坑，裡面竟是幾具完整的白骨。不過不是人的骨頭，是禽類的骨頭，從形狀大少看來，應該是小鳥的骨骸。除了白骨以外，就沒有其他的東西了。
浩南抬頭看著伊亞和拉互，兩個人臉色凝重，似乎是發生了嚴重的大事。
「這些是五色鳥的骨頭。我們泰雅人以前是有室內葬的傳統，我們會將過世的家人埋在家裡，把土蓋回去後，在上方放置一塊大石塊，讓人知道下面有亡者，以免有人去觸犯到亡靈。但是從來沒有聽過有將五色鳥埋葬的習俗。不過還是要小心一點，以免觸犯了禁忌，受到祖靈的咒詛和教訓。」
伊亞接著說：
「依照我們的習俗，今天已經不適合出外做其他活動。等一下拉互去準備一些東西，我們來祭拜一下祖靈。」
拉互很快的拿來了兩片香蕉葉，在上面擺放了米糕、肉干、水果、玉米。伊亞領著大家，拿著酒杯，用母語念了一些話後，大家將酒灑在地上，就當作與祖靈賠罪示好。之後，拉互將石板蓋了回去，就囑咐大家先回部落休息。
回到住處，浩南問了一下亞軒：
「亞軒，妳還好吧，會不會有壓力？」
「不會啊，這是他們的習俗，我們本來就該入境隨俗。至於小鳥的骨頭那比得上上次跟教授去挖出的人類的頭骨。」
一整個上午，浩南跟亞軒整理著資料，浩南回憶著之前所接觸的原民文化，真的還沒有聽過有葬鳥的習俗。〈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