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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著女人的背影,喃喃自語:那真是我溫柔明理的妻?

洗好了青菜,隨著腳步聲,知道她挪到砧板的位置。坐在客廳的他隔著一道磚牆,仍能感受到那下刀的勁力。聽刀從肩高落下的重量,不像切菜的輕巧,倒像左手壓著一截雞脖子,準備讓它身首異處的決心。「啪嚓!」菜下鍋的油爆聲,接著便是鏟子在鍋裡碰撞敲擊,伴著爐火兇猛的嘶吼,穿透他的耳膜,直衝腦殼。無端被挑起的煩躁和著不解,忍耐已到極限的怒火伺機以任何理由發作。



「吃飯吧!」妻溫柔的喚他。就像被妻子隨手關上的瓦斯桶,即將宣洩的怒氣,旋即便沒了出口。

妻走進房裡請出婆婆,再到孩子房內扶出小健,小健一拐一拐,半跳半挪的入了座,妻一口菜ㄧ口肉的哄。見妻如此護著孩子,滿臉盡是憐惜。他覺得ㄧ陣洩氣,懷疑剛剛廚房中的情景,不過是出於自己的想像。

 

兩個月前,他的妻到學校接孩子下課。回途中,一輛飛快轉彎的摩托車失控,撞上安全島後波及與媽咪拉著小手過馬路的小健,母子倆嚇壞了。妻輕微擦傷,孩子的一隻腳卻裹上石膏,躺了個把月,還得拐著、跳著幾十天。孩子還在院中的日子,全由妻子料理。吃飯、餵藥,遇上檢驗得推著輪椅在院中東奔西跑。孩子膩了,吵著出院,半是安撫半是威嚇,不聽話的結果,從不能打球、不能騎車,一直瞎編到交不到女朋友。他的妻轉述著在醫院的種種,如何對付孩子的無理取鬧,還經常加油添醋惹他發笑,半點不讓他操心煩憂。只是奶奶心疼孫子,不免遷怒,叨叨唸唸好些日子:「連個孩子都顧不好!」

 

騎士幸運的逃過一劫,手腳外傷,只住了幾天醫院。出院之後,騎士由父母親陪著,拎著大包小包的補品到家中道歉,並誠意和解。他冷靜明理的妻依舊冷靜。那晚在餐桌上,妻轉述著對方的歉意。騎士並非蓄意飆車,當天他下班較晚,正趕著補校的月考,又急又慌的才闖了禍。
「是個上進的孩子。」妻體諒的說。

「你準備怎麼處裡?」

「你看這樣好不好,醫藥費就讓他負擔一些,給他個警惕。其他還好有保險理賠,就別為難他了。」他理解妻子的善良,點頭答應了。

「唉呦!」小健想從椅子上站起來卻絆了腳,撥落桌上的碗,灑了一地飯粒。妻拿了抹布,俐落處裡滿地的狼籍,轉身進廚房清洗。

「整天閒著,連個孩子都顧不好!」他的母親埋怨著。他覺得妻的背影微颤了一下。

 

隔天下班後,他第一次看見妻顯出憔悴的神情。努力維持的平靜,掺透著幾絲激動,好幾次欲言又止,終究壓抑在習慣性的理智中。深夜夢囈,他被妻子的啜泣驚醒,在睡夢中仍然壓抑而扭曲的臉,讓他遲遲不能入睡。

 

「是不是太便宜對方了?」兩三天後的傍晚,妻邊作飯邊發牢騷。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不是說,他不是故意的?」

「難道我們就該活該倒楣。」

「那你打算怎樣?難不成他給我們撞一下。」對妻的反覆,他有些懊惱。

「我不希望撞他,倒希望被撞的人是我。」

你胡說什麼?你受了傷,誰來照顧這個家?」他怒斥著。妻冷笑起來,帶著一絲悲哀。

「也是有這可能,不是嗎?」

女人的心像個繭,有時會留個線頭,你得慢慢的抽。

 

冷靜明理的妻,終究沒為難對方,周全招呼了一切。孩子的傷也漸漸康復。但家中隱伏的情緒並沒隨著事件落幕而平息。白天打掃燒飯,照顧大小,日子照樣的過。偶而散落一、二個打破的碗盤,是她心神不寧失了手。

夜晚來臨時,他不知道是痛苦撕去她表面的良善,還是凍結了它原如天使般的溫暖,她環抱如嬰兒般的姿勢,因緊張微微發颤,聽不清的囈語是求饒還是辯白?
「沒有…….我沒有…….拉住………來不及了!」

 

當他的妻開始失眠,全家便陷入了另一個磨難。她在廳中反覆踱步,步伐隨著情緒起伏快慢不定,時而間雜著嘆息,吵得大家都不能睡覺。偶而出現空白的寧靜,反叫他扯緊了神經。當第二晚客廳的歎息聲又起,他翻身起床,走到妻子身邊。不能再繼續下去了,一夜沒睡的疲倦迫使他正視問題。

「妳是怎麼了?明天找個時間給醫生看看。」妻沒反應。

「車禍的事你心理一直不平?」他猜測,妻搖搖頭。

「媽的嘮叨傷了妳?」她想了會兒,還是搖頭。妻與他結婚十幾年,母親的嘮叨從不間斷,兩人已經學會把它當成背景音樂。
疲倦催促著他的耐心,他提高了嗓門。
「你倒是說話啊!」

「我來不及護著他,真的,我閃開了!」因著他的怒氣,妻子激動起來。

「沒人怪你,你也受了傷!」

「我知道沒人怪我,只是提醒了我。」

「提醒什麼?」

「我的職責。」

「那天的事誰也無法料到。」

「我愈來愈不確定,那一刻是否只顧著自己。萬一孩子傷的不只是腿
她陷入自己的邏輯,開始喃喃自語。他善良的妻原諒了別人,原諒不了自己。過多的聯想支持著她自己框構的道理。

「騎車的人才是肇事主因,如果你心裡有氣,有權力報復對方,沒必要報復自己。」他企圖用霸道的理由引導她。
妻沉默了一會兒,小聲無力的低語:
「我原諒了別人,卻無法要求別人原諒我。我從沒想到要報復,卻讓報復掉了頭。」他無法再忍受這種失序的對話,拿起鑰匙,走出了門。

他走過長長的巷子,右轉後趁著綠燈快步走到對街的超商。買了一包菸,不想回家於是又翻了翻架上的雜誌,約莫一個小時後,他才沿著原路往回走。過了十二點,巷子都沒人了,安靜得只有巷子邊人家院子裡蟲鳴的聲音。他停下腳步,看著這條長巷,雖然巷子這頭並不窄,但望向巷子的盡頭卻如此狹隘。他覺得孤寂無助。突然間,他似乎成了自己的妻,站在這孤寂,灰暗,盡頭只有愈來愈窄的長巷,四周只有蟲鳴。

   
婚後十多年,妻從放棄外調的高級主管回歸家庭。也許就在那一刻,他們的人生已經從原先的併排往前,變成背向而走。雖然兩人都往前行,但妻子轉身面對長巷,他在外面辛苦奔波卻是眼前一片地圖。先是妻子廣闊的人際逐漸消失,電話愈來愈少,原先同事們的聚會還熱情出席,後來也淡了。只是對他而言這不都是正常可預期的事嗎?他以為可預期就可接受。

   
從來不覺得這條長巷如此孤寂,妻是走到狹窄的頂端了吧,她全心注視只有孩子,車禍事件成了狹巷末端的點,而那一刻卻差些抹去所有的存在。所以她凝結在那裏,面對想像中的絕壁,不肯再踏出一步。

 
家中客廳的燈仍亮著,他進了門,縮在沙發上的妻有些茫然。心痛的,他用雙手緊緊環抱著她,在她耳邊深情低語:「很抱歉讓你孤單的留在這裡,長巷盡頭,我們一起轉個彎------------就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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