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幻想著變成一棵樹,一棵沒有心跳,沒有溫度,沒有欲望,看不見傷口,聽不到哀嚎,尤其沒有感覺,不必老是問自己是否還活著? 戰火中,同袍一個個死去,一個個懷著莫名的遺憾死去。

    他喘息著在林中奔走,隨著子彈呼嘯的遠近時而匍伏。一聲慘叫,他看見中槍的阿清彈跳起來,重重的摔在地上。蹲移到阿清身旁,發現子彈貫穿阿清的大腿後從屁股竄出,如杯口大的傷口血流不止。他勉強的幫阿清包紮,背著阿清在滿佈障癘的雨林中摸索。遮天的巨葉掩護他們的行蹤,卻也阻絕了上天的垂視,以及他在絕望中向神求助的呼號。在林中沒有方向如夢遊般亂闖幾個小時後,疲憊不堪的他,發現自己陷在沒有出路的樹海藤波中。
 
    行動前,他與阿清已經決定,一有機會便向盟軍投降,放棄成為偉大日本軍魂的莫名光榮。

   「要死,也要死在阮家後壁街仔的查某間。」阿清激昂的言論,引起台灣同袍們的同聲感慨。不知為何而戰的悲屈,連帶的是更難忍受的思鄉情愁。「後壁街仔那間茶室的查某,哪一個沒被我清仔攬過、搜過。最高的玉蘭,身材妖嬌,我全身摸透透要三十分鐘。矮肥矮肥的那個春秀,古錐又溫柔,要摸一點鐘。」「恰矮要摸恰久?」「肉一摺一摺的要掀開,手酸了要歇一下!才是叫作摸透透!」眾人大笑。從情色引起的想像及幽默,在任何艱困痛苦的情況下,都是最好的麻藥。
 
    他從來就不喜歡阿清看起來蒼白細嫩的黃酸樣,充其量只能當個狗仗人勢的小嘍囉。尤其到南洋的日子一久,阿清兩眼瞪著土著女人的騷樣,活像發情的種豬。從早講到晚的黃色笑話,噁心低俗。什麼棕鬚(簑衣?)…..,什麼叫夢蘭的酒家女……,口中吞吐的永遠是五顏六色的唾液。不曾平行的兩肩,總一手吊到某人臂膀,嘴附在某人耳朵,竊竊私語,低聲淫笑。但阿清的人緣挺好,除了偶而騷擾到已經十分疲倦的士兵,引起一陣怒喝。摸著鼻子逃走的他,看起來像一隻老鼠。他常用不屑的眼神望他,阿清也知趣的不敢靠近。
 
    原本風馬牛的兩個人,在一次阿清招惹到一個高頭大馬新進的同袍,對方色瞇瞇看著細皮嫩肉的阿清,動手動腳。直性子的他挺身而出,拉著眾人為阿清助勢。之後阿清便跟前跟後的喊他「阿兄」。當著他的面,那張賤嘴也收斂不少。班長趁機把他們兩人編成組,掃除其他同袍與阿清一起上哨的不安全感。
 
   「阿兄,慢一點,痛得受不了!」阿清直喘氣。
    他把阿清放到地上,讓他靠著樹幹坐好。心想休息一下,先定定神,辨識方向。 
   「唉呦!」連叫起來都像個娘們!莫怪整天口裏含著女人。
   「唉呦!唉呦!」心裏浮起一股輕蔑,卻也急著怎麼安慰阿清好。    
   「阿兄,你家裏有阿嫂嗎? 」痛的這樣,一隻爛嘴還離不開女人。 
   「某是娶了,問這要做什麼?」膽敢把自己的妻子當成主角,不知死活的傢伙。 
   「離開那麼久難道不會想她?」
   「想她做什麼?能活著回去才是真的。除了妻子,我還有一個五歲的女兒。」
   「阿兄,你好命。」阿清悠悠的回答。
   「你才好命,等你回去,整個查某間列隊歡迎。」他忍不住挖苦一句。
   「什麼查某間,不怕你見笑,我還是在室的。」平時說黃色笑話一馬當先,現在臉紅成什麼似的。
   「你若是在室的?我不就是和尚了?再說你那些鹹笑話,牛車也裝不下。」
    忍著傷口的痛,加上阿兄話裡的嫌棄,唏噓的腔調帶著從未看過的嚴肅表情,阿青頗感委屈的說:
  「阿兄,你不怕我們就這樣死去嗎?第一次我旁邊的人中槍,被轟掉腦袋,我嚇得人都麻了。連著好幾個星期,人像個空殼子,七魂跑掉三魄似的,整天迷迷糊糊,常搞不清楚是醒著還是在夢中。一下子想到驚醒過來,捏捏手告訴自己還活著,一下子忘記腦袋又放空。又一下子想起…。反反覆覆,我真怕自己會瘋掉。有一次,我看見這邊的土著女人肥肥圓圓的屁股扭著扭著,包著臀部的那塊薄沙龍隨時要撐破,一想到可以看到…..,我便激動起來。那種血肉澎湃的真實,讓我擺脫自己隨時會消失的虛無感。後來我便常說常聽那類的事刺激情慾。很卑賤吧!但朝不保夕的戰爭中,毫無目的的赴死,比螻蟻更不如的我,能卑賤的握住身體一絲一毫的脈動我便滿足了。當我發現大家也同樣有這需要,便常常的編些刺激花樣。」
   「你沒娶某,哪來鹹故事那麼多。」
   「其實別人告訴我多,我再轉個彎說出去罷了!」一口氣說太多話,阿清痛得接不上氣的喘了起來。他拿下水壺,倒了杯水給他。

   「阮某嫁我時才十八歲,它娘家原有些根底,雖不像千金小姐的嬌生慣養,也不必像田莊人做死做活。嫁給我後整天拖磨,我父母生病常躺在床上,一年後我們也添了孩子,老的老,小的小,也沒聽她抱怨,我的福氣呀!」 壓抑的思念慢慢潰決,比子彈鑽進骨子裏刮出更深的傷心。
   「嫂子水嗎?」 阿清忍不住問了一句。
    妻子秀麗的容顏以及嬌羞模樣重重喘息,似乎就枕在肩上耳畔。一時間,他回到了故鄉,他與新婚妻子相守的家。
 
    春日午後,兩老攜扶著到堂叔伯家走動。他的妻背對著他刷洗煮食之後的鍋鼎,而他尚未扒完第二碗飯。妻挽著的髮髻經過半天的忙碌鬆拖到肩,些許散開的髮絲半拂著她雪白的頸半騷動著他的心火。他心中的算計及開始狂奔的脈動不知怎地傳到妻的髮梢指尖膚裏,「阿鳳!」妻回過頭,已是滿臉紅暈,眼波迷離。他丟下已經冷掉的飯,迎向熱呼呼的一餐………..。
 
    沉醉在幸福中他忘情的訴說,阿清忍著痛卻興致盎然。突然,一把槍頂到他的脊背上。從春夢驚醒的兩人環顧四週,十來個黑白都有的阿逗仔士兵,荷槍實彈的看著他們。一位看似通曉台語的軍官,轉述剛剛聽到的故事情節,惹來一陣哄堂大笑。同樣身為男人的趣味景況,無形中建立起小小的友誼。
 
    戰俘營中的醫藥救治了阿清的槍傷,禍不單行的卻在醫療過程中感染了瘧疾。阿清原本嬴弱的身軀抵不過熱帶凶猛的厲疫,不多時日便神智不清,陷入昏迷。彌留前,他被允許守在阿清床前。有這麼一整天一整夜,阿清忽睡忽醒,隔個幾分鐘到幾十分鐘,醒來便問:
   「我還活著嗎?」
   「還活著。」他總給他安心的回答。
    二十四小時之後,疲憊的他仍重複的回答「還活著」,人卻忍不住的瞌睡起來。恍恍惚惚中,阿清又抓著他的手問:
   「我還活著嗎?」
   「你死了!」 在夢中不由自主的他,聽見自己的回答嚇出一身冷汗。驚醒過來,阿清已經過世。 

    一九四五年,大戰結束。幾經波折,次年,他終於回到日夜想念的家鄉。
    才進莊子口,有村人看到他便驚哄的到處嚷嚷。阿福伯在他踏入家門前便守在門口。他急著推開大門,往屋裡走去。
   「阿爸!阿母!我回來了。」
   「阿鳳!我回來了。」 
  「阿妹!阿爸回來了。」
    沒有回應的不安,開始侵蝕裝滿期盼的想望。阿福伯喪氣的拍拍他。
  「你二老在你去南洋後一年就相繼過世了。二年前的一天,廳裡有人送來白布包著的木盒,同村就有三個。就在你家門口,妳的女兒跪捧著你的骨灰盒子,動也不敢動一下,連他阿母昏死在旁也不敢扶。等我們趕到,叫人鼻酸呀!五歲大的囡仔,哪堪得起。只看她眼淚千行的掉,身子不停的發顫。我們一接過盒子,人便整個哭癱了。」
     阿妹甜甜胖胖的小臉,怎受得住千行淚的沖刷。我的兒啊! 
   「他們母女呢。怎不在家?」
   「你妻子醒來,抱著孩子哭了幾天幾夜。一年以後,你兄弟們計較你家沒男丁,要回你的田地祖產。她們母子失了依靠,娘家也窮了,只好由他大哥作主再嫁。你怎麼現在才回來,唉!命運捉弄人,天公伯沒眼睛。我活到那麼老沒見過那麼冤枉的事情。」
   「伊嫁到哪裡?」
   「隔壁莊,一個在溪底種西瓜的男人。是個老實人,不會虧待她們母子倆的,你還年輕,萬事想開一點。」 阿福伯嘆口氣搖搖頭走出大門。順便哄散一群觀望議論的人們。

    事實猶如千萬顆子彈射入體內,任意絞殺旋轉後把他撕裂。他木然的站在屋裏,被刀挖去了身上最沉重的一顆心,像遊魂般的身軀再也沒有重量,恨不得自己真是那盆骨灰,兩年前便結束一切。卑微的人們哪禁得起上天不經意的玩笑。他似乎聽見命運的嘲弄閒伴著阿清低聲的淫笑。

    如魂魄般的身軀,該死的還殘存一絲掛念。家中一如往昔的景物,催化著奪回一切的衝動,幾天以後他動身往鄰村走去。西邊的瓜田一名中年男子領著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勤快的忙碌著。小女孩捧著乾稻草,在男人抬起西瓜時熟練的抓把平鋪在西瓜下。男人有個得力幫手,工作順暢顯得愉快開懷。他隱蔽在蘆葦叢中默默的看,理智懸吊在矛盾中掙扎。

    日頭西下,男人收拾農具,告訴女孩該回家了。看來房子在溪的另一邊,男人渋過河流,沒注意到小女孩人小腿短落了單。才一會兒,溪水高漲,水面上突然竄出許多水蛇,筆直的在水中來回游動。女孩嚇哭了,他的心抽痛起來。
  「阿爸!阿爸!」,逆著風向的男人似乎沒聽到。
    他跑到溪邊抱起女兒,緊緊的擁在胸懷,涉著高過膝蓋的水往女孩的阿爸走去。「呀!」一條被驚動的水蛇不客氣咬了他的大腿。一陣疼痛隱隱約約帶著幸福的感覺,淚水不聽使喚的湧出。
靠近男人,他按捺不住大聲吆喝。 
  「囡仔顧呼好,你是怎樣當父母的?」 男人抱過孩子,帶著羞愧的不安,再三道謝。女孩把頭埋伏在男人胸前雙手攬著男人肩頭,低低飲泣。男人招呼著到家中喝口茶,他隨口答應了。默默跟著帶路的父女倆,來到男人的家中。 

  「阿鳳,有人客。」 房裏迎出的是他們的妻,他看著日思夜念的那張臉,從笑容滿面凝結成驚愕淒然,不堪承受的悲慟讓她彎下了腰。 「那ㄟ安呢?我……我我……」妻近乎失神的泣訴著。
    男人從妻子的斷續話語中了解了原委。想起方才在河邊的疏忽,喪氣的更低頭不語。妻難以抑止的淚水,像潰決的壩堤。等她哭聲漸停,雙方便陷入更深的沉默。
    大約一刻鐘的時間,男人紅著眼眶打破沉默對著女人說:
  「看你自己啦!我沒要緊。」
  「你……」女人一激動站了起來。
看見她突出的腹部,約是五、六個月的身孕吧!他下定決心。
  「我只是想看看妳們好不好,天色晚了,我該回去了」轉身對著男人深深的鞠躬。
   「萬事拜託了!」 

    他邁著頹喪虛浮的步伐,在林中漫無目的的走著,確信自己一無所有。
   「老天,活著跟死了對我有什麼差別?嗚………」 跪倒在地上,恨恨的捶著雙腿。被蛇咬的傷口伴著幸福的暖流疼痛起來。
   「妹仔,嗚………」
    他想著要好好呵護這個傷口,不要讓它痊癒。
 

◎作者註:這篇小說是數年前上李喬老師小說課時的作品,戰爭主題及情色描述是作業指定的項目。老師希望我們描述真實的人性,不要自我設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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