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聲落地

婆婆生了五個兒子，一直想要有個女兒。一生正直節儉卻耽於執著的她，始終無法跟我們幾個媳婦培養出如母女般的融洽感情。也許是受過教育的我們不知道如何放下身段去親近鄉土的知識及語言，以至於許多的關心及善意無法真正表情達意，而她也無法放開緊抓於手的僅有的婆婆的威權。

一年多前，婆婆因貧血昏眩住進加護病房，檢查後發現她罹患了子宮頸癌，病況已接近末期。在婆婆毫無心理準備及求生意志強烈的情況下，老爺兄弟討論之後決定採取積極治療的方向，由於婆婆裝有人工心臟，且身體孱弱並不適合開刀及化療，只能採用最先進的自費放射線療程。阿亥就是那時候開始照顧婆婆的全職看護。阿亥是北越人，並非一般的幫傭外勞，她受過看護訓練並且領有正式執照。她嫁到台灣十幾年了，雖然說話發音不是很標準，但國、台語都能通。

幾年前我們全家到過北越旅遊，對當地皮膚白皙，工作勤勉的北越女子印象很深。且北越山巒秀麗水色艷藍，頗有遺世佳人出俗之姿，始終讓我念念不忘。阿亥就如我對北越留下的美好印象，個子雖小，但面容白皙秀麗，不管多忙多累，甜甜的笑容始終掛在臉上。

阿亥並非一開始就順利的讓婆婆接受，我看著她如小媳婦般經歷著我所經歷的許多事。老一輩的人視水為財，多用了水就意味著漏財，對篤信俗說的婆婆而言是項大忌。 雖然阿亥的工作範圍只需負責病人身體上的照顧及治療，但她從不計較，所有家事及伙食烹煮都願意一手包辦，且阿亥極愛乾淨，她來了以後，家中廚房、桌椅、地板常擦常掃，讓破舊老家顯出難得一見的整齊。婆婆卻對這點極為不滿，因為水用多了。假日我們回去時常聽她叨唸開罵：「阿亥來了以後水浪費了、瓦斯浪費了」。於是初期的阿亥就像當年的我一樣，洗澡不敢洗太久，不敢使用洗衣機，只能手洗或者把衣服累積起來帶回家洗，還得忍受廚房水龍頭讓人洗碗洗到神經衰弱的細水慢流〈註〉。

生病期間的婆婆始終不承認自己的病，雖然願意到醫院接受放射線治療，但從不探問病情，也不准我們提到任何忌諱的話題，從醫院返家後她對阿亥的專業照護及醫生交代的內診療程都不願配合。面對強勢又抗拒治療的婆婆，阿亥曾沮喪地萌生去意，在我們懇切相求之下才又答應留下。我跟她的交集比之其他家人其實不多，我回老家的時間都在她休假的星期日，剛好替補當天晚餐的烹煮。知道她忍受不少委屈，我也只能以行動表達對她專業的尊重。星期日做完晚餐後我會把鍋鏟砧板洗好，瓦斯爐及料理台面整理乾淨，離開老家前也會把全家晚餐的碗盤洗好，交還給她一個乾淨的廚房。我想她收到我真誠的善意了，幾次提早回來都搶著幫我把碗洗了！有一次我作了鍋貼，由於人多，我包了近三包的餃子皮，量多鍋小之下，煎了十鍋才煎完，那晚將近七點她收假回來，看我氣喘吁吁還在煎鍋貼，家裡大小則是一盤上桌立刻掃光，她一邊幫我趕工，一邊跟我一起捧腹大笑。自此以後，她常做些小菜放在冰箱，讓我不必煩惱菜色多寡，減低我不少壓力。她作的涼拌青木瓜及滷冬瓜全家人都很喜愛，我也常開心帶回她私藏給我的小包。

雖然婆婆叨唸不斷，阿亥慢慢的也摸索出一套適應的方法。我非常喜歡她性格中的一股天真樂觀，似乎人與人之間並沒那麼複雜，每個人都是好人，彼此生氣通常都是沒想到對方的立場。說也奇怪，個性固執的婆婆真就被她收服了。老爺曾轉述讓他感受很深的一幕場景。一個天冷的星期日，不習慣穿襪子的婆婆把阿亥回家前幫她套上的毛襪偷偷脫掉了，全家沒人發現。阿亥收假回來看見，擔心婆婆受涼，立刻走到婆婆跟前蹲下，半生氣半撒嬌的輕拍婆婆的腳說：「阿嬤，你的腳不乖喔！」婆婆居然開心的笑了！

日子一久，婆婆逐漸依賴阿亥，我們也把她當家人看待，更無法想像若少了她婆婆該怎麼辦？大約半年前阿亥在越南的姐姐病亡，一時找不到可以替代照顧婆婆的人手，她沒回去奔喪，心裡很難過。過了不到一個月，她過世姊姊的兒子也出車禍去世，她非常想回去，卻在那時婆婆又住進醫院。那天她強忍著悲傷仍在醫院陪著婆婆說笑，見到我之後眼眶泛淚地告訴我這件事情。我除了安慰她，也只能靜靜陪著她掉眼淚。

今年農曆七月底，婆婆又急診入院，幾天之後因細菌感染引發器官衰竭，接近午夜時分在阿亥的懷抱中安詳過世了！接下來的傳統喪禮在炎熱的酷暑中舉行，十幾場的法事下來，大家都有些體力不支。阿亥在婆婆離開後馬上就接到看護中心指派下一個工作的通知。按照看護工作的條例規範，她的正職應該是照顧病人，不可以從事其他的幫傭。阿亥知道我們急需幫手，向看護中心請了好些天假，謊稱需要休息，卻仍是留在老家幫大家作飯、整理環境，直到婆婆出殯前一天為止。我很少對人會如此放得開的表達感激，阿亥工作結束那天，我跟老爺、小叔送她到路口，離開前我們彼此擁抱了好久！

這幾天我常想，勞苦一生不願享受人生美好的婆婆，「阿亥」應該是老天爺最後強迫她接受的禮物吧〈這世上能比婆婆強勢的也只有老天爺了〉！為此我真心感謝了許久，婆婆在離世前終於償了心願，有了一個會逗她開心的貼心女兒。

註：由於家中水壓不足，廚房要正常用水必須加開馬達，馬達一開水量變大，除了浪費水又加上浪費電，所以不是必要的話家中馬達都是關的。不過後來我們都會先在桶中儲水，就不會因水流量小而浪費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