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天就說個下雨天的故事吧!

小逢

 

我喜歡在車少、人少,又不趕時間的情況下出門,雨天的周末下午是最恰當的。這家咖啡館坐落在火車站旁,我從區間車下來後,只要打著傘走幾步路就到了。
空蕩蕩的咖啡館裡寂寞的鋼琴旋律無聊的放播著,終於在我進門後有了被聆聽的意義。
老先生在我進門大約半個小時後走進店裡。滿頭白髮的他穿了件薄夾克,輕輕推開有木作窗格的大門,把潮濕的傘放進門口的鍛鐵傘桶裡。跟我一樣,他沒選靠牆的四人沙發,選了在我左邊面窗的高腳位置,點過咖啡後便專心望著車站旁的小公園,連侍者端上熱咖啡時也沒打斷他的思緒。
 
遠處的建物、行人在雨絲下顯得迷濛,近景卻因為雨水洗去了空氣中的塵粒變得清晰異常。倚著窗邊的幾盆綠葉喝足了雨水,長得又壯又肥,但沿著屋簷盛開的九重葛卻被雨打得花落滿地,一片紫紅。
 
從我手中落下的筆驚動了老先生,他轉頭看了我一眼,揮著手急急地說:「我來,我來!」
老先生離開座位,彎下腰撿起我的筆,放到我右側的筆記本子上,好讓我方便拿起。我點點頭對他說了聲謝謝。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老先生告訴我,他從公務人員退休已經好幾年,妻子在兩年前因病離世,孩子們也都各自成家立業了。老先生身子還算健朗,能自己照顧自己,也就讓他們各忙各的,偶爾回家探望一下就好。我也告訴他,自己大學時唸的科系、最要好的朋友,退伍後找的第一份工作以及目前在出版社的工作內容。
「你當過兵?」他看著我,一臉疑問。
我點了點頭,沒有回答。
他接受了我的無言,轉過頭繼續看著窗外,自言自語的說:
「人都有不想提起的過去,但是愈不想提起就愈佔據心頭呀!」
 
他靜靜看著遠處,幾分鐘後,指著遠方公園裡的一處涼亭。
「我曾在那裏等過一名女子,不過我沒有等到最後就先離開了。」
「她是你的女朋友嗎?」雖然唐突,但我想這是一個帶著恭維的問法,從以往經驗感覺,老人們提起這類話題大多有些炫耀味道,他應該不會生氣才對。
「她不是我女朋友。」老先生果然笑了起來。
「算是很談得來的知己,我只知道她叫小逢,彼此甚至都沒見過面。我們認識的過程也算巧合。有一天我收到一封陌生的Email,,應該是誤傳了,寄件人就是小逢。她在給朋友的信中寫了一段對當時一則新聞事件的看法,非常有趣,我剛好也注意到那件事,便回信告訴她她發的郵件寄錯人了,並且也把我的想法說了一番,她收到後回覆了一些不同觀點,於是幾封郵電往來後,我們便愈來愈熟,後來也會聊聊彼此生活上的事,說說心情。」
「那算是很單純的筆友了?」雖然我嘴裡這麼說,心裡卻擴大了猜測範圍,畢竟這種關係的想像空間更大了。
 
「應該就是吧。大概有兩年的時間,我每天一早進辦公室最開心的莫過於收到小逢的信。她是個古靈精怪很有想法的女孩,耍幽默的方式跟我很有默契。一段時間的筆談後,我發現雖然我們的年紀有差距,但喜歡的事物非常相近,她也是個好學的人,對新鮮的事物充滿好奇。這段談得來的緣分我們彼此都很珍惜。」
「兩年算很長的時間呀,朋友熟了想見面也是必然,為什麼你那天會先離開呢?發生什麼事了?」基於剛剛一個小時的冗長交談,我擔心老人述說故事時會流於雜疏散漫,趕緊把話拉回正題。
 
「其實我也常跟我的太太聊起小逢,她總是靜靜地聽著,偶爾笑笑,沒表示甚麼,我想是我疏忽她的感受了。95年五月八日那天我就在公園那個涼亭裡等小逢,前一天她在電話中體貼的說,午餐幫她帶個麵包及咖啡,我們在涼亭聊聊就好。我說咖啡要現泡才好喝,打算邀她到這家咖啡館坐坐。但是就在她搭乘的自強號到站前半個小時,我接到我太太從家裡打來的電話,她在我的記事本中看到我跟小逢今天有約非常生氣,要我馬上回去,否則她就離家。我無可選擇下,只好打手機給小逢,告訴她我今天會失約了。」
 
「自強號?你確定是95年五月八日那天早上的自強號,你記得是幾點幾分到站的嗎?」
我有些激動地打斷老先生的話。五月八日那天是我心口上一道極深的傷,甚至可以說是我生命的斷層,只要有人提起,傷處立即迸裂作疼血流不已。

老先生
停了下來看了我一眼,對我的反應顯出疑慮,最後卻像下定決心豁出去似的,特別放慢語調,逐字清晰回答我的問題,並且繼續往下說他的故事:
「是1020分到站的自強號。當手機一接通,不等小逢回答,我馬上告訴她,我太太知道我們約了今天的會面非常生氣,雖然我跟她發誓我們只是朋友,但是我老婆對這件事很介意,我想我們還是不要見面了。」
「小逢的反應呢?」
「她靜默了一會兒,回答的聲音非常微弱,聽起來很傷心。只是她的回答也出乎我意料之外。她告訴我:『我正要打電話給你,我出了點事情,應該也沒辦法過去了!你回家吧!』隨後就掛電話了」
「然後呢?你們沒再通過任何電話、任何訊息?」我緊接著問。火車的尖銳急煞跟轟隆重擊在我的腦海重現,不知不覺加速的心跳,讓我的聲音帶著焦躁。但老人似乎專心於訴說,沒有發覺。
「回到家後我老婆對我發了一頓脾氣,我只好跟她保證永遠不再跟小逢聯絡了。」老先生的聲調逐漸哽咽,眼眶泛紅,似乎這個決定帶給他很大的煎熬。
 
「後來只要經過這個車站我就會想起那天,唉!」老先生低下頭嘆了口氣把臉埋在雙手中。「有好幾年的時間,我儘量繞路不經過這裡,免得心裡難過。可是最近這兩年,我不斷想起,小逢放下電話後,後來怎樣了?」
我在心裡琢磨了一下,忍住差點脫口而出的疑問,努力將一股憤怒轉化成諒解及同情,用沉默回答左邊的老者。
 
老人離去的蹣跚身影透著哀傷,我確定他知道這場悲劇的。95年五月八日當天早上九點33分發生的重大火車事故,是後來連著幾天的新聞焦點,只要打開電視隨時都有插播。隔了許多年,我仍清楚記得那班列車的時間,因為在那場悲劇裡,我失去了我的左手,接著失去工作,然後失去女友。
 
雨繼續下著,我又點了一杯不同風味的咖啡想沖淡老人留下的回憶。只是不管我怎麼努力翻讀店內的雜誌,嘗試用不同的封面女郎、聳動八卦轉移注意,腦中還是不斷想起,那天跟我一樣躺在殘破車廂裡,忍著痛苦心中滿是恐懼的小逢,她放下電話後,後來怎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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