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鐘飛機  

 

心荷終於趕到醫院,停好車快步走到護理站,一名護理人員看到她,馬上從櫃台出來。

「我們發現蔡先生自己動手拔掉呼吸插管後,有立即幫他把管重新插好,但是因為他的痰排不太出來,於是我們又轉到醫院的急診室處理,現在已經送回病房休息。為了安撫他的情緒,醫生有開短效性的安眠藥,剛剛讓他吃下睡了,大約兩三個小時後您可以去看看他。另外,李醫生今晚剛好值班,他想跟您談談。請您跟我一起來。」

車禍發生時的嚴重骨折造成俊岳下半身癱瘓,也因為脊髓受損,橫膈膜活動受限,影響了自主呼吸功能,必須在喉部氣切造管仰賴機器呼吸。由於無法從嘴巴吃東西,只好在胃部開廔管以灌食的方式補充營養,幾乎註定這輩子都無法離開病床了。

起初俊岳在母親堅持下,換過幾家醫院,看過幾位名醫,最終住進這家位在郊區,有長照病床的私人醫院。李醫師目前是他的主治醫師。

 

心荷跟著護理人員來到值班室,護士先敲了敲門,然後請心荷進去。

已經跟家屬見過好幾次面的李醫師,見到心荷進來,先禮貌地請她坐下,接著便開門見山的說:

「蔡太太,妳先生今天發生的事,其實在意料之中。我跟他筆談了幾次,他真的不想再這樣毫無意義的躺下去了。從某個角度來說,他活得比完全失去意識的病人更加痛苦。」

「我知道,我也不願意他受這種苦。俊岳一直都是個活潑外向的人,除非天黑,難得待在屋子裡,現在必須完全臥床的日子,對他來說就像沒有終點,永遠等不到天亮的黑夜。如果我是他,我也不想繼續下去。」

 「那麼你們有考慮尊重他的選擇,讓他離開嗎?」

心荷盯著地板不發一語。

「雖然按現行法律,我沒有權力幫他拔管,但是可以讓蔡先生事先簽好「醫療抉擇意願書」〈放棄急救之聲明〉,下次若再有緊急情況,我們可以採取不處理的方式讓他自然離開。你是他太太,他最親密的人,我希望能得到你的支持。」

李醫師看著心荷,但她仍只是默默地聽著,沒有回答。

「說得更明白點,我甚至可以以錄影的方式證明,妳先生是在意識清醒的狀態簽下「醫療抉擇意願書」,不必經由你同意。」

心荷終於抬起頭回答:

「我希望你不會那麼做。我們整個家族都希望俊岳活著,尤其俊岳的母親。如果你這麼做,他們一定會採取法律途徑的。不管是輸是贏,你會賠上許多時間跟精力。」

「蔡先生的情況已經是醫療的極限,不可能有復原的機會,對他來說,活著只是無止盡的折磨,一點意義都沒有。」

「醫生,他活著對他自己沒意義,但是你怎麼可以認定對他的家庭而言也沒有意義。他除了是他自己,還是一個女人的丈夫,一個孩子的父親,也是家族的一份子。」

 

李醫師聽了心荷的話,眼中閃過一絲疑問,雖感不妥,但基於職責,想找出癥結所在,便直接了當的說了出來。

「或是你也希望他活著吧。最主要的原因是不是跟財產繼承有關?」

心荷聽了李醫師的說法,感覺有些受傷,但從旁人的角度來看,這通常就是最實際的考量,的確也是她心中隱憂。她嘆了口氣:

「不怕你見笑,就當作是吧。俊岳的母親掌握財產分配權,全家沒有人敢違背她的意見。由於這次的事故,她已經對我百般責難,怪我沒有提醒俊岳繫上安全帶。最主要的是,經過這場意外後,我還是活蹦亂跳,而她最愛的兒子卻癱瘓了。」

「蔡先生已經是成年人,他上車沒繫安全帶,不是你的錯。」

「這是法律上的認定,跟人的認定不同,我若再答應讓俊宇簽同意書就是錯上加錯。並且,目前我先生的薪水公司還是繼續給,可以勉強維持家用,倘若他離開了,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撐起這個家。我們五年前才買了房子,貸款接近兩千萬。」

「你的意思是說,只要蔡先生離世,蔡家在經濟上不會支援你嗎?」

「這不是我能知道的答案。」心荷苦笑著。

 

每天看著俊岳充滿絕望的哀求眼神,於心不忍的李醫師鍥而不捨,想動之以情。

「難道你對他的愛不足以支持他脫離痛苦?」

心荷感覺心被刺了一下,回答得有些勉強。

「目前我對他的愛,就如他對我的一樣。並且我的愛還要保留一部分給我們的小孩。」

「蔡太太,我沒有要你馬上做決定,你可以仔細想想,跟家人商量商量。若有疑問或想聊聊,可以隨時給我電話。」

「也許吧,我明天要出國,半個月以後才能再來看俊岳。」

「我沒聽錯吧?妳先生剛剛才拔管企圖自殺,你卻要出國。」由於心荷的回答出乎意料之外,李醫生便也脫口而出。

「就像您在清晨六點不能陪自己的孩子吃早餐,得在醫院跟病人家屬談話一樣。我也有自己的工作責任。」心荷有些動怒,聲音提高了不少。

「對不起,我這個人口直心快,請您不要生氣,我不知道您已經在上班了。事關病人權益,我得再請問你一個問題。

由於蔡先生目前的情緒不穩,可能隨時會再有狀況,我們必須約束他的雙手,讓他不能再自拔,你同意我們把他的手綁在床邊嗎?」

「有需要的話就這麼做吧。」心荷站起身,打開門逕自走出去。

 

跟平時的擁嚷緊張不同,清晨的醫院走道空空蕩蕩的,似乎連死神都睡覺去了。

她走下樓,從販賣機買了一杯溫熱的咖啡,握著它經過長長的甬道,打開玻璃側門走進晨霧漸淡的花園,靠著園中的一棵樹坐下。

在二樓休息室,也握著一杯咖啡的李醫師從窗戶看著心荷落寞的背影,不禁自問:

「若她是我的妻子,我會忍心讓她承受這些嗎?」

 

兩個小時後,心荷又來到醫院的長照中心。四人一間的病房,目前都住滿,除了俊岳外,其他三位都是七八十歲,身形枯槁奄息殘喘的老人。每次她來都感無比沉重,這裡的病人就像走進時間末端,還得耗盡心力衝破一層黏人的蛛網 ,才能到達彼岸。

心荷在床邊靜靜的看著俊岳,原本膚色陽光挺拔健碩的他,臥病一年後只剩蒼白孱弱的身軀包裹在淡綠色的被單裡。不知道是特意躲她或是太過虛弱,只要心荷單獨來探望,他通常都在睡覺,今天可能安眠藥的效力未過,他仍緊閉著雙眼。

心荷伸手撫摸俊岳的臉,撥開他前額的亂髮,沒有防備的他從睡夢中醒來,輕輕的睜開了眼睛。

一看見眼前的人是心荷,俊岳馬上緊抓住她的手,掰開她的手掌,用指尖在她手心上寫著下:讓 走。心荷想起新婚時,俊岳也常用手指在她手心寫我愛你,甚或更親暱的暗示。對比當時的濃情密意,更顯現在的無限淒涼,她不禁趴在俊岳身上啜泣起來,。

「你離開對你自己是一了百了,但我不甘心。俊岳你告訴我,到底是人還是意外拆散了我們幸福的家?到底是人,還是意外 ?」

俊岳愣了一下,輕輕放開心荷,轉過頭不再看她。

 

航站大廳在飛機起降的氣流壟罩中,轟轟隆隆的,讓人心神不寧,彷彿訴說著旅人們因著不同目的非得往返奔波的匆忙。心荷一踏進貴賓休息室,馬上感受到俗世噪音被隔絕在豪華裝潢之外的冷漠及超然。

滿桌的餐點飲食,她無意拿取,找了一張背對門口的沙發坐下。

昨晚俊岳的自行拔管擾亂了她的行前計畫,從醫院回家後,她只去百貨公司拿回修改的衣服,到美容院洗了個頭,收拾行李,確認該帶的公事資料,再打電話給母親及小敏。忙完一天之後,雖然努力告訴自己需要休息,卻整晚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成眠。

俊宇在貴賓室找到她時,她正側身縮躺在沙發中閉眼休息。

「心荷。」俊宇輕聲喚她。

「大伯,你怎麼來了?是不是俊岳出事了。」心荷一臉驚慌,想要起身。

「別慌,俊岳沒事。我是有事要告訴你,所以特地過來了。」俊宇連忙搖手,就著一旁的沙發也坐了下來。

「離飛機起飛還有一個小時,我想在你出國前告訴你一些事。今天早上我去看俊岳,李醫生跟我提了一下簽署醫療抉擇意願書的事。」俊岳繼續說著。

「他把我們的對話都跟你說了嗎?」

「沒有,他只說你執意不肯讓俊岳簽字。

心荷,俊岳小我十歲,可以說是我看著長大的,我也不忍心他受這些苦。這件事我們可以慢慢商量,從長計議。

另外,我現在要告訴你的事很重要,你不必驚慌,但要仔細聽好。

我已經打算在年底結束公司業務。這陣子會計師剛把所有的資產跟負債全釐清。早在三年前,我們公司就開始步入虧損狀態,除了匯兌上的損失,訂單也在快速減少中,俊岳也很清楚這情況。我必須承認,現代科技進步神速,傳統工業若沒有開發部門持續開發新產品,很難長久支持下去。也因為這樣,老二俊海他們也吵著要分家。所幸,十幾年來我們還是累積了一些盈餘,扣除資遣員工的費用後大概還有幾千萬。母親的意思是,俊海就分他目前經營的那一份,我們公司的資產就是我跟俊岳的。俊海跟俊岳都是我的弟弟,不管母親是否偏袒,我都不想計較,這點希望你能理解。

我也請會計師幫你預估了將來的經濟狀況,扣掉俊岳每月開銷的預備金,剩下的錢加上保險理賠,剛好可以還掉你們的房屋貸款,還留有一小筆存款。只是將來你跟小敏的生活就要靠自己了。心荷,我相信你一定有這個能力的。人生的意義不只在追求財富帶來的安全感,也在才能有所發揮。」

「那麼你還讓我到英國看展?」驚嚇中的心荷一時不知該說甚麼,稍微回神後,才想到自己此行是多餘的。

「只要是對你將來工作上有幫助的事情,我都願意支持。並且我也希望你利用這次旅行好好放鬆,整理一下思緒。回來後,我願意跟你一起面對俊岳的問題。我們是一家人,你不是孤單的。」

心荷點點頭,想說些甚麼,卻知道自己一開口就可能哭出來,便忍住了。

 「還有,這是俊岳寫的。」俊宇遞過來一張四開的紙。

「心荷 對不起 請原諒我」字體雖然虛弱歪斜,但還看得出來是俊岳的筆跡。

俊宇讓心荷緩和一下情緒,繼續往下說:

「原以為你不知道這件事,所以乾脆瞞著你。我看過你們從鹿野高台離開時的行車紀錄。事發當天,跟飛行教練一起騎重機離開的女子是公司一家協力廠商的千金,跟俊岳暗地來往有一年多了。你們全家出遊的時間剛好碰上她的生日,俊岳不肯改期陪她,她一氣之下打聽到你們住宿的飯店,一路尾隨,故意在俊岳面前跟飛行教練高調拍拖,讓俊岳吃醋分心而釀成事故。那名女子後來也來跟我認錯道歉了,只是於事無補之下,我沒繼續追究。」

 不管是好是壞,事情一但敞開便踏實了。心荷很驚訝自己沒有如預期般的憤恨懊惱,反倒像玩飛行傘時飛出去後的不得不放,心情逐漸平靜。她清楚看到,俊岳為這件錯誤付出的代價比她多太多了。

 

啟航後,飛機藉著氣流拉升,一陣顛簸震動,終於來到晴空萬里的藍天。靠窗而坐的心荷看著遠方白雲層層,回想與俊岳的這場婚姻。最初幾年她就像飛上枝頭的鳳凰,為了融入家族,配合俊岳,幾乎所有的場合及消費都與婚前不同。雖然經濟無虞,卻也在貴婦的光環中逐漸失去自我。

 為了讓視野更遼闊,她傾身往前,看見了窗後的藍色機翼,突然想起那位中年飛行教練的話。

「飛行傘的原理就是利用風碰到山壁造成的上升氣流而飛,若想往上飛或維持高度就不能離山太遠。我們若往平原方向飛去,就要打算往下降落在平原上,不過我們在那裏有接駁車,可以把你帶回來,只是要多耗些時間。」

心荷玩味著話裡玄機,告訴自己:

「我現在只能降落平原了,不過我要靠自己的力量,也許繞點路,也許多花些時間,我會再回到高處的!」

從台北到倫敦,從黑夜到天明,養尊處優完全被動的無力感逐漸消失,為生存拚搏充滿幹勁的女孩又活回來了。

 

到達希斯洛機場,老朋友Harry飛奔過來,熱烈的擁抱她。

稍稍寒暄後,心荷看著那雙熱情又熟悉的藍眼睛,帶點促狹卻也誠摯的說:

Before I got on the plane ,My boss told me that he will close down the company in this coming winter. 〈在我上機前,我的老闆告訴我,年底就會把公司結束了〉

ReallySo why are you here?」〈真的嗎?那麼,你為什麼還來呢?

I just need a friend to listen to my story.〈我需要跟朋友聊聊我的近況。〉

No problem. I am a very good listener.〈沒問題,我是一個非常棒的聽眾。〉

Harry握著心荷的肩,給了她一個大大的微笑。〈The   end

 

 

PS.能完成這篇小說要特別謝謝我的朋友張醫師、格友野犬醫生提供寫作題材以及醫療諮詢。野犬醫生除了本業兒科之外,也利用閒暇投入老人的居家訪療,最近並參與安寧緩和的服務工作,默默地盡一份醫者之心。格友們若對小說中所提簽署醫療抉擇意願書〈全名:「預立安寧緩和醫療暨維生醫療抉擇意願書」〉,或對安寧醫療有所疑問,可以儘量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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