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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唱一次愛染桂〈三〉

作者:
Rosa & 野犬
插畫:野犬

 
 紅字:Rosa   黑字:野犬


「她叫優子,不是什麼日本查某。」阿清突然嚴肅的說,並即刻起身離開客廳。
 
雖然阿清算是看著浩津長大的長輩,但是阿清對這個變成老闆的少爺,始終還很傳統的維持著恭敬的態度。今天阿清最後有點指責的一句話倒令浩津楞了一下。
「優子?阿清為什麼會知道優子的名字?為什麼會替優子抱不平?」浩津回過神來,感覺似乎有些不尋常,難道還有什麼他還不知道的事情?

浩津回到房裡,碧雪坐在沒有開燈的幽暗床邊,臉上還留著剛拭過的淚痕。浩津一臉懊惱著剛才的衝動,走過去摟抱著碧雪,
「對不起,我剛剛太衝動了,不應該對妳講那些話。都是我不好,讓妳委屈了。」
碧雪對浩津這次會這麼溫柔的馬上道歉也有些訝異,心中一甜也沖淡了剛剛的不快:
「我也知道你為了多桑的事很煩,但是我是你的妻子,為什麼也把我當成外人,不讓我替你分擔一些。」
「我就是怕妳知道了這些事也會煩惱擔憂,所以事情還沒清楚前我本來想先不要讓妳心裡有負擔,看來我是錯了,對不起以後我會注意的。」

當晚浩津把這幾天發生的事和在三樓找到的書件一一告訴了碧雪,碧雪聽了也是大為吃驚,沒想到小小一個家庭也有如此曲折故事。碧雲告訴浩津:
「我剛嫁過來的第二天,阿母把我叫去房間,很慎重的對我說:『浩津是個歹命的孩子,出生就要承擔這個家庭的很多事情。現在妳是浩津的媳婦了,以後要辛苦妳了。如果有一天家裡發生了很大變化,希望妳能夠好好支持浩津。』我那時還不是很懂阿母的意思,是不是阿母當時指的就是這些事情?」
「妳怎麼都沒有跟我提這件事?」浩津聽了也是不完全明白母親當時對碧雪所說的話的真正意思。
「這是我和阿母婆媳之間兩個女人的約定,也沒有什麼可以跟男人講的。何況我也不大瞭解阿母的意思,大概是要我在背後多支持你,本來嫁給你就是要這樣,所以也就沒有跟你提起了。」
兩夫妻商量了一晚,浩津決定照著信封上的地址到日本去一趟,也許還可以找到優子本人,或是他那同父異母的兄弟。

第二天浩津找來弟弟和妹妹,將父親住院的事交代給弟妹,也稍微提了一下父親和優子當年在日本交往的情形,所以想去日本找找優子,也許對父親的病情會有幫忙。不過浩津沒有把父親被逼婚和日本還有兄弟的事告訴弟妹,也許等事情水落石出再來說會比較好。其實弟弟妹妹和浩津年紀差了許多,對父親的感受倒是沒有浩津來的強烈。

浩津把成衣工廠的事交代了阿清,順便也詢問了一下優子的事。
阿清有點含糊的回答著:「我是隨便講講,優子的名字我是聽老頭家說的,其他的事我不太清楚。不過都經過了幾十年,你要去日本找優子是會白去的,找不到人啦。」
浩津還想要問個更詳細的,阿清就全推說是偶而聽父親隨口說的,其他細節他並不清楚。浩津從阿清的表情知道阿清應該還有些事情瞞著他,不過他也不好強求,只有等從日本回來有些新的發現再來詢問阿清了。
 
浩津一早抵達成田機場,搭上京成電鐵到上野,轉搭地鐵在本鄉三丁目下車。沿著本鄉通的大馬路直走,不久就到了東京大學很有名的赤門。建於1872年的赤門,是德川家齊嫁女兒時所建造的御守殿門,百年歷史的美麗赤紅大門吸引著浩津走入父親求學時代的東大校區。

走在初秋的大學校園裡,兩旁的銀杏樹葉已經翻轉成一片亮麗的鮮黃。大銀杏樹彷若插在路旁的兩列巨大黃色火炬,一根根充滿生命力的黃色火焰熱烈的向天空擴展,不僅將湛藍的天空染成片片金黃,也為初秋的東京燃燒出無限的詩意。突然有一個騎著單車的女孩從浩津身邊疾馳而過,車輪碾過車道上厚厚的鵝黃地毯,立刻隨風揚起、飄落,一片片的橙黃的葉片,一如美麗翩翩起舞的黃蝶。
 

浩津不禁被這如詩般的風景迷住了,這就是父親當年讀書的校園?父親當年是以怎樣的心情在這裡讀書?父親是否也曾挽著優子在這銀杏大道上悠悠的走著?

東京大學的本鄉校區座落在東京文京區。文京區是個老社區,該區以文化教育機關和住宅街區為主,有「文之京」的美名。著名的東京大學本部校區、東京巨蛋、後樂園等等許多有名的建築及景點也都坐落於文京區內。多年前成衣工廠也辦過員工旅遊組團來這附近玩過,原本大家都覺得由留學過日本,讀過東京大學的父親帶領,應該是最合適不過了。但是父親卻是用一些很奇怪的理由推託,不願同行。

現在浩津現在也漸漸明白父親不再踏足日本的理由,只是讓浩津更為納悶的是,經過這麼多年,時代更迭,老人逝去,當年優子父親的警告應該早就不存在了,為何這麼飽受相思之苦的父親不再再來日本找尋優子和那位曾謀面的兒子?難道一紙婚姻就可以將父親束縛在一洋之隔的台灣幾十年,這和父親這麼沈重的思念相比,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也沒什麼心思欣賞著東大校園美麗新舊互呈的建築,浩津走出銀杏大道,穿過東京大學樸實的正門,橫過馬路,走入了小巷,進入了東大對面的住宅區。
江戶時代的文京區,區內幾乎是武家的領地,明治時期以後,很多地區都進行了市街化的改造,成為單純的住宅街區。寧靜的午後,浩津走在住宅區裡的柏油小道,這是個老社區了,電線桿林立,天空也被拉扯的電線切割成有點雜亂的區塊。不過兩旁二到三層樓的簡單住宅,倒是在喧囂繁華的東京意外的騰出一片安靜悠閒的空間。浩津拿著四十年前的信封,努力的穿梭在沒什麼行人的小巷裡尋找著當年的住址。

原本以為經過這麼多年應該不是很容易找到住址上的高田家。但是一間融合著洋風和日式建築的大豪宅卻很不協調的出現在一片現代的公寓建築群裡,反而很顯眼而突出。


浩津站在緊閉的鐵門前,左邊磨石子的門柱掛著一塊大木牌,蒼勁筆跡的「高田」兩字,稍微褪色的墨跡訴說著它的年代久遠。
望著鐵門後面寂靜莊嚴,給人有點神秘感的豪宅,從小到大牽絆整個葉家的優子如今就在眼前,浩津反而變成有些膽怯而不知該如何去面對眼前的情景,甚至興起想要轉身逃離的念頭。

深深的吸口氣,拋開了沈靜的大宅所傳來的壓力,浩津仔細的觀察了被鐵門和圍籬圍繞著的府宅,並沒有發現任何應門的裝置。在門口站了許久都不見有人出來活動,浩津就決定先到附近鄰居打聽一下。由於高田家在當地是個很顯眼的標的,倒是很容易就從附近的鄰居得到一些消息。
「高田家以前是很風光的大望族,幾十年前那個脾氣不好的老爺子不知道為什麼就把組織解散了,公司也結束了,偌大的產業也都分給了手下。高田家現在就只剩這棟房子,目前只有一個老太太和佣人住在那裡。」
「那沒有一個像我這樣年紀的男人住在那裡?」
「從來沒有看過!平時只有傭人和司機進出,老太太也都深居簡出不太與人交往。」

浩津謝過鄰人之後回到大宅前,由於找不到電鈴,他只好重拍鐵門大聲叫喊:
「請問有人在嗎?」 宅內靜悄悄無人回應。浩津只好更用力再喊一次。
宅旁側房的小門開了,一個老先生探身往外張望。
「您好,請問您是高田家的人嗎?」浩津禮貌的大聲問。
「你要找誰?」老人看來有些微駝,但仍中氣十足,態度冷硬。
「請問高田優子女士在嗎?我從台灣來的,我姓葉」
「請等一下」
老人回身進去了些時候,這時二樓的窗開了個小縫,浩津並沒注意到。約莫十分鐘後,老人出來開鐵門,態度突然恭敬起來,邊開口邊慎重的鞠了躬。
「葉先生,請跟我進來」

浩津跟著老人家穿過有著翠綠草皮,林木蒼鬱闊葉疊生的庭院,踏上玄關後轉進左邊的客廳。高田家的客廳非常寬敞,兩側對角牆面各開了幾扇長型大窗,窗頂崁著鑲入鍛花的波紋玻璃,銳利的光線透過玻璃撻印在檜木做的窗身及地上,成為柔軟的橢型暈亮。木座紋飾皮革卯釘的深咖啡色沙發、實木雕花的書櫃櫥桌、銅製吊燈、淺色壁紙,室內擺設充滿著老式西洋但現今看起來反是東洋的風格。他站在廳中感覺著老宅中的光影氛圍跟木頭氣味,突然他腦海中闖進某種熟悉,讓他驚悸起來。

一位穿著素色和服滿頭銀髮的婦人慢慢走進客廳,面容雖已老邁但仍依稀可見曾經秀麗端正的五官輪廓。老婦人抬起頭仔細端詳著他,那雙眼睛跟這棟宅子一樣,也讓他有種熟悉的驚心,好像常常看到似的。突然他心跳加快,隨著那雙幾乎跟自己一模一樣的眼睛漾出閃閃淚光,浩津整顆心陷進慌亂。
 
「歡迎回來,浩津」老婦人壓抑住激動溫柔的說。
如電流通過神經般刺辣難忍,剎時浩津全身雞皮悚然,不知所措。
「還記得這裏嗎?」
浩津搖搖頭。雖然心裏已被喚起些模糊的交錯光影,浩津還是強迫自己否認某種可能。
「雖然都是大人了,你跟小時候還是很像。尤其左邊臉頰上方的那顆小痣,就像商標一樣呢。」老婦人像掉入自己的時光隧道般回憶著,回頭指著客廳角落一處空間,繼續說著:
「小時候你就在這個地方學走路的,那時我常放你在地毯的一端,然後退後幾步,張開手要你往我懷裡來,你膽子小,頭幾次你直接跌坐在地上,哭得好傷心。終於你第一次搖搖晃晃自己邁開步伐時,連平時嚴肅,看到你老是皺眉的外公都笑開了。」
「您是不是認錯人了,雖然我也叫浩津,可是我家在台灣,我在台灣出生的。」
浩津繼續跟自己的記憶抗爭著。

婦人走到一排書櫃前,抽出一本冊子,是本有著紅色絨布封面的老式相冊,她示意浩津坐下,然後把册子攤在矮桌上。
浩津打開相冊,裡面黏貼著自己從小到大的照片,他一眼就認出,因為同樣的照片家裡都有。他不可置信的抬起頭問老婦人。
「您是怎麼有我的照片的?我跟你們沒有任何關係,為什麼要留著它們?」
「照片是你台灣母親寄來的,每年的聖誕節,我們都會收到她寄來的賀卡跟照片。難得她這麼有心,姐姐常說,這輩子除了父母,她最為感激的就是你母親了。」
「您到底是誰?為什麼跟我說這些? 為什麼我母親要給你們我的照片?」浩津再也忍不住,不顧禮貌提高了聲調。
老婦帶著安撫的表情對他點點頭,表示了解他的焦急疑惑,然後把册子翻到最後一頁,那裡黏貼著一只郵封,是台南老家寄來的。老婦人抽出信件,打開信紙,是熟悉的父親的字跡。老婦人指著其中一行,寫著:『孩子就取名叫浩津吧!』老婦人接著告訴他:

「我叫高田聰子,是優子的妹妹,也就是你阿姨。你在三歲前都跟我們一起住在這裡。」
原來我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嗎?浩津努力回想有關兒時的印象,他想起母親曾告訴他,小時候因為成衣工廠雜務很多,她必須幫忙父親處理,碰上旺季更是沒日沒夜的趕工,而且早期工廠的環境不好,棉絮飛揚噪音擾人,他因此被託養在親戚家很長一段時間,直到三歲多才接回來。

父親的信讓他無可逃避,一時情緒難理激動鼻酸,他站起身向老婦人深深鞠了躬。
「請原諒我的失禮!」浩津說完,走出大廳穿過庭院,向著街道狂奔而去。
老婦人了解浩津的心情,從窗戶中她看著浩津漸漸消失在街道一端,淡淡的說:「人總要知道來時的路,才有往下走的勇氣…」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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