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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唱一次愛染桂〈一〉

作者:
Rosa & 野犬
插畫:野犬
 紅字:Rosa   黑字:野犬
 
浩津仰頭看著那道直通三樓的木梯,狹窄的木梯盡頭是昏暗光線下的一片褐色木門。
那木門的背後鎖著的卻是他從小至今神秘而未知的世界。那是父親的城堡,一家人連母親都不可以踏足的禁地。
聽母親描述,三樓是父親年輕的時候不顧家人的反對,突兀的在原本二層樓作為成衣工廠和住家的屋頂,造出了一間三樓的小閣樓。

從小家裡的小孩就被母親嚴厲的警告,三樓是父親很重要的地方,絕對不可以踏上樓梯一步。平日嚴厲懼人的父親,加上母親的再三警告,那個地方變成一個令人害怕恐懼的地方,家裡的小孩根本沒人敢嘗試去挑戰這個領域,就浩津的記憶裡,也不曾看過母親上過那層樓。即使現在已經四十幾歲了,那個三樓對浩津來說仍然是個充滿神秘和疑問的黑世界。
浩津深深的吸口氣,舉步踏上木梯,老舊的木梯承受他的體重發出吱吱的響聲,似乎向他發出不可以再往前的警告。

浩津想起這幾天在醫院醫生給他的叮嚀和警告:「老先生似乎是放棄了生存的慾望,你們最好能夠找一些老先生平常最喜歡的東西來刺激他,也許他就會重新燃起生機,想要回到這個世界

半年前母親過世,出乎浩津意料之外的是一直與母親維持近乎異常冷淡婚姻關係的父親,竟然也開始逐漸衰老萎縮。原本還很有活力的父親,每天呆坐在那張坐了幾十年的大椅上,不言不語,後來連飯也少吃了,整個人急速萎縮到無法行動和呼吸困難。送到醫院的一個月裡,做了所有能做的檢查,都沒有特別的結果,就連大家猜測的「老年癡呆」,電腦斷層都沒有腦部皮質萎縮,整個病程醫生也不認為可以用個老年癡呆來解釋。
「伊耶魂一定是呴你母啊牽去啦。」來看父親的叔叔這樣的說著。只是母親辛苦一輩子顫顫兢兢的侍奉著父親,好不容易解脫離去,還會回頭再來帶著父親嗎?
 
隨著吱吱的的響聲,浩津漸漸的離那扇鎖住他童年夢魘的木門越來越近。每次從樓梯口仰望樓上漆黑的空間,他就會想起在成衣公會擔任多屆理事長的父親,每次應酬酒醉回來,一定把自己關在三樓的房間,不久就會聽到父親又開始播放那齣「愛染桂」日本老電影裏的幾條日語老歌,隨著一直重播反覆的歌聲裡,隱約可以聽到令人難以相信和理解的飲泣哭聲。多年來浩津不止一次詢問母親,母親也總是找個理由隨便塘塞過去。

站在樓梯的最上一層,沈沈的木門緊貼著浩津的身體。一種沈重的感覺從木門直直壓了過來,一剎那間浩津有種想要逃下樓去的念頭。
在醫院看著父親毫無反應呆滯的雙眼,浩津想到醫生的囑咐,如果要找能引起父親歡喜注意的東西,大概只有在這神秘的三樓房間了。
鎖著木門的是老舊的喇叭鎖,浩津用個銅板就輕易的打開了木門。輕輕的推開木門,厚重的窗簾擋住了陽光,整個房間昏昏暗暗帶著輕微的霉味。浩津踩過吱吱作響的木板地板拉開了窗簾,耀眼的陽光灑入房間,多年來的神秘區域,終於呈現在浩津的眼前。

不到2坪的小房間,竟出乎浩津意外的簡單。長木板釘成的地板,沒有任何桌椅,只有一個簡單的電視矮櫃,上面擺著一台老舊的電視,旁邊是一台早已絕跡多年的VHS錄影機。
電視矮櫃裡零零落落的擺著七、八片的VHS錄影帶。浩津看了一下錄影帶,錄影帶側邊的貼條,上面有著父親端端正正的字跡「愛染かつら 松竹岡田茉莉子主演」,每一片都是一樣,應該是父親複製了好幾片相同的愛染桂電影。

浩津移開放在電視矮櫃前疊著整整齊齊的棉被,矮櫃側邊的置物櫃裡有一個小型的盒式錄音帶播放機和幾卷錄音磁帶,還有一本很舊的筆記簿。
浩津拿出筆記簿,淺藍色的封面上寫著大大的「日記」兩字。
浩津打開簿子,簿子裡夾子一張老舊的照片,一個穿著和服的年輕女子,端坐在一間繁花盛開的老式的日式建築裡。
照片的背面有一行清秀的筆跡:「高田優子 昭和38年」
昭和38年是民國52年,那年父親24歲,正好還在日本東京讀大學。
浩津坐在地板,在充滿陽光的父親小小城堡裡,輕輕的閱讀著那頁翻開的日記,日記父親是用日文寫的,不過從小就被父親嚴格訓練學習日語的浩津,日文的讀寫是駕輕就熟的。

昭和3811
今天又收到台灣寄來的信,家裡又來催我趕快回台灣。好好的布莊不做,卻偏偏要去做沒有經驗的成衣工廠,現在做不來了就要逼我回台灣。但是無論如何我也要把最後一年的大學讀完,而且優子的事也還沒讓台灣的家裡知道,我也要趕快找個時間將優子介紹給爸媽認識,但願一直很傳統的爸爸能夠接受優子。

昭和3813
今天和優子再去電影院看了一次「愛染桂」,這是我們第三次一起去看這部電影了。看到男主角浩三和護士高石帶著女兒在愛染桂樹下重新相聚誓約,不禁又流了淚。回頭看優子也是淚流滿面,我緊握著優子的手,我在心裡發誓我一定要用所有的生命來好好的保護她。

互相相信著愛情走下去
誓約的愛染桂一定會發芽
總有一天真心相愛的愛情,一定會在春天開花



雖然父親奔波商場往來應酬難免涉及聲色,但始終潔身自愛,從未傳出任何不好的風言風語。今天他第一次感覺父親的情感跟另一個女人並連在一起,雖然是年輕時的父親,但也讓他心緒一時翻攪,難以接受。
「優子是誰?」
浩津看著手上父親的日記,心中疑惑大起並夾雜著幾許的酸楚及憤怨。四十幾年來,始終對待他們嚴詞厲色難得溫柔的父親,字裡行間流露出他從未見過的深情。
他忍不住翻閱簿子前幾頁,其中一頁寫著:
 
昭和36125
今日到房東家中交納租費。叩門之後,只聽院內狗聲狂吠。
kuro!安靜!」屋內一聲嬌喝,一名穿著淺秋香色洋裝的長髮女子開門出來,秀麗典雅的臉龐帶著幾分靦腆,笑容盈盈的介紹自己是房東的女兒,名叫高田優子。優子剛從高校畢業不久,現正在自家公司幫忙理帳,對台灣來的我有些好奇,問了些台灣的事,也關心的問了宿舍的狀況,想知道我是否住的安適。到日本許久,雖感覺日人待客周到,但優子的誠摯慰問真讓人感到溫暖。這是段很令人愉悅的談話,也是個很令人愉悅的傍晚!
 
浩津想起父親平日對母親的冷淡,對子女也只督促功課,鮮少露出疼愛關心。從他有記憶以來,母親便是個任怨耐勞的主婦,平凡的長相加上終年的愁眉不展、無心裝扮,讓她看起來比父親蒼老許多。他一直覺得母親的不快樂是由於父親忙於事業、忙於應酬,無暇陪伴家人所致,從今天發現的日記及童年夜晚傳來的歌聲、飲泣聲,他幾乎可以肯定,閣樓裡的秘密才是籠罩整個家的陰影。

晚餐時,浩津的妻子碧雪發現浩津心不在焉,只顧吃著碗裡的飯,餐桌上他最愛的蒜泥白肉及吳郭魚,連碰也沒碰。
「怎麼了?還在煩心多桑的事嗎?」
「嗯。」他應付著,不想多說。要對妻子提起父親的舊情人,還真是難開口,他決定把事情先弄清楚再說。
 
第二天,浩津推著父親在醫院旁的花園散心。老人並沒因為戶外的溫暖陽光及繁音鳥語多提起精神,日漸痀僂的身子在晃動的輪椅中反更顯柔弱萎靡,而且就同前幾日的情況一樣,老人似乎決心與世界隔絕,面如石像毫無表情。
刻意的,他把父親帶到一棵桂花樹下。八月的桂花開得茂盛,似遠星般的淡黃小花很難讓人注意,只有瀰漫四周的獨特花香提醒著它的存在。他面對父親,彎下腰靠近父親的耳朵,用日語仔細的說:
「多桑,你記得以前在日本住過的高田學生宿舍嗎?」父親沒有反應,似乎不懂他說的話。他拿出從閣樓上帶過來的卡式播放機,按下按鍵,電影愛染桂的主題曲緩緩流出,他感覺父親隨著音樂播放的方向微微側轉,臉部抽動了一下。
「你記得高田優子嗎?」他乘機追問。但父親又顯出剛剛的木然面容,縮回到石像之中。
浩津讓音樂重複播放著,直到把老人推回到病房。並把播放機留在病房裡。

昭和361225
今天是西洋的聖誕節,一早大夥兒已經忙著準備今晚的慶祝會,宿舍裡處處洋溢著過節的氣氛。下午,穿著和服的優子帶來高田太太為宿舍學生們準備的火雞大餐,晚上吃過豐盛的餐點後,大家一起飲酒高歌,優子微笑著幫大家端盤斟酒,她溫柔的身影穿梭在廚房廳中,像極了遞送花香的翩翩蝴蝶。
晚會結束後,優子請我送她回家,一路上她說著工作上的趣事,我聊著學校的功課。月色之下,優子看起來很開心。
 
避著碧雪,浩津在閣樓上讀完了父親的日記,大概知道父親與優子在日本的一些事情。但日記在父親提及祖母生病,得即刻回台那天就中斷,無法得知父親後來為何與優子分開而娶了母親。又為何在婚後仍對佳人思念不已,牽掛一世。浩津打開閣樓上的窗,看著黃昏天邊的絢爛雲彩,突然意識到這扇面向東北的小窗,望的是日本的方向。〈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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