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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中多有錯身交集的過客,現在想來都是匆匆。有的曾深情對望,有的曾默契十足的互拍擊掌,有的抱著失望轉身而去,有的待下來陪了你久久,告訴你許多,看著你轉身離去。帶著抱歉,那次我非得轉身而去,離去後雖仍頻頻回首,但缺乏勇氣又遠遠逃開。直到三年前的告別式,在不知如何面對之下,還是選擇逃避…………老師,我多麼希望從我畢業那天,你就忘了我這個人。




    
     我在五專二年級時從企管科轉至設計科系。黃老師是日本名校留學回來的教授,科主任在開學時非常得意的向大家宣佈這項消息。由於設計科系是學校的新設科系,設備及師資對學校都是一大負擔。此次的禮聘,科裏老師及學生都翹首期盼,希望名校回來的他能帶來不一樣的視野奇觀。

     果真是奇觀,他的第一堂課幾乎把所有的指定作品丟出窗外,同學們欲哭無淚〈有的已經哭出來了,因為被
丟時還被罵得很慘〉,我是轉科生座號排在最後面,輪到我交作品時,他終於手下留情,說了這是今天還算及格的。下課後,我強忍著得意安慰其他同學,大概那天起就被另眼看待了吧。

     順便一提,五專前三年的我是標準乖寶寶,很招師長們疼愛〈女兒說那是遜咖,還問我是不是也愛打小報告,太小看她娘了〉。我一年級讀的是企業管理科系,主要科目自己還算認真外,連地理、歷史、三民主義、憲法、軍訓護理這些補眠課程,我都是用心聽講的。自小我個性乖順,也因為個子不特高,座位在教室中央第二排,剛好迎接老師們的視線,要想瞌睡也難。當四周同學們昏昏睡去,老師只好對著我演講,我深覺責任重大,也乖巧知趣的頻頻點頭表示我有在聽。有一次憲法老師生氣要點名,頑皮的同學在位子上答腔:老師,一個個點太慢了,能不能Rosa到就當做全班到?原本剛直靦腆的憲法老師,一下子被逗得哭笑不得。

     黃老師一到科裏就掀起風浪,但是大家卻對他更為敬畏信服。他改變學習環境的主動作風,先是男孩子們崇拜他,後來女同學們也逐漸欣賞他。他帶著我們離開教室在市內亂竄,到百貨公司見習櫥窗設計,了解市場調查,收集商標及包裝資料,在水族館素描深海怪魚,還安排了舞蹈教室讓同學們捕捉動態人體,鼓勵大家看電影逛畫展,帶動了一種自由傾向的藝術風氣,大夥有了新的思考刺激,學習態度上更積極了。也因為他與校內少數外籍教授來往密切,更讓他看起來與眾不同。

     那時住校的幾個同學常結伴留在設備工廠裡趕作業,老師沒課時喜歡帶著咖啡點心找我們聊天,煮了咖啡一開講就聊到晚上。但是,真是開心呢,聽他談藝術,談設計,談世界的總總不同,他成了我們的一扇心窗。而我這乖學生他是真心喜愛的,一次心血來潮,竟開車帶著幾個同學跑到家裡來,開心的告訴我父母我是他的得意門生。一直到畢業,無論他發過多大脾氣,有過多少失望,對我始終和顏悅色。

     先說了,老師看起來很有個性,稱不上帥,我覺得他很像貝多芬。當時我少女情懷的注目不在那兒,對他始終是一種才情上的景仰,也因此對他私人領域都保持一定的距離。只知他家在北部,在學校任教期間,自己一人在校外租屋。

     到校後的第二年,他身旁多了個小男孩。上課時安靜的坐在角落,偶而在學校花圃閒晃。有女同學心軟,總是到老師住處吃飯加衣的幫忙照顧。一次同宿舍的同學外宿未歸,引起一陣緊張。第二天才知道小男孩生病無人照料,而老師直到清晨才回家。

     那年他也兼任夜間部課程,很快的就與比我們成熟許多的夜校學生打成一片,那種情誼比單純的師生關係更多了幾分江湖義氣的信任。不久就傳出學生們因老師指定人體攝影作業,找不到模特兒而自拍的裸照風波。如此洋派作風在科辦公室裡讓他與其他老師漸行漸遠,但喜愛他的我們卻認為他的想法創新,願意追求事實真理,一如往常支持著他。

     他是個全能天才,才進教室幾分鐘,就可以把英文老師抄寫在黑板上的字句抓出錯誤。他的速描功力全系師生無人能比,談起結構造型也有高深見解,才聽說我們體育課要打網球,他花了一個晚上把發球分解動作全部圖解出來,精緻程度就像專業原文書裡的一樣。幾次他談到自己醉心研究過的腦神經專業,隨手描繪圖解腦部構造及說明神經傳導,大家都看傻聽傻全然佩服五體投地了。他的傑出成了獨行俠,幾乎不太進科辦公室,只喜歡跟學生膩在一塊兒。而我對他的崇拜就在那時最為熱烈。畢業多年以後,偶然讀了「燥鬱之心」這本書,才突然了解他這孤傲的靈魂其實一直游走在天才優越與混亂瘋狂之間。
 
     小男孩仍然跟著父親上下課。只是有次在百貨公司走失,我跟幾個同學上下樓不停的尋找,老師根本忘了自己帶著孩子出門。那年師母帶著另外一個小男孩出現過一次,以後未曾再來。

     四年級時,已經忘了他擔任哪些主科,就像他自己一樣,生活落入一團混亂。他的課還是非常有創意,只是他常忘了前一堂課上過的內容,也忘了指定了哪項作業。由於他常心血來潮,指定的作業都極富挑戰,往往得耗時費力才能完成,但他常一項未完一項又來。連帶影響其他科目,每個同學欠繳的作業堆積如山。我不巧是那年的學藝股長,收發兼催繳,偶而還得轉述老師們的放話:「下星期一再不交,就等著被當吧。」「我等到星期二喔,分數打完就不收了。」而催繳他的作業最叫我頭疼。壓力極大的同學個個心浮氣躁,也會放話:「當就當啊,他的作業出得那麼離譜,殺了我也交不出來。」權衡之下同學們乾脆趕其他科目作業比較安全,我也不例外。

     那時實在太忙了,嚴重睡眠不足,比別人晚到的青春叛逆開始發作,我不再是乖寶寶,對他亂七八糟永遠收不齊兼搞不清楚的作業,我開始生氣抱怨。

     某一天下午剛好有兩節空堂,大部分同學仍在位子上拼命著,幾個男同學想放鬆一下,有的趴在桌上睡覺,有的陪女同學哈拉,坐在我旁邊的那個男生抱了把吉他,有一搭沒一搭的亂彈。是他弄錯上課時間,一進門,大家以為老師只是來找誰聊天,於是繼續做自己的事。他默默站了一會兒,突然氣沖沖的拿起最近的一把椅子,剎時往彈吉他的同學身上砸來。同學叫著跳開了,我看著椅子重重落在我身旁。我的崇拜就像那把椅子一樣的碎裂。他失控的大聲叫罵,每個人都安靜無聲。他走到我身邊,察看了一下災情,我坐著不作聲也不抬眼,桌上剛好是幾乎沒有進度的「他的作業」。聽他深深的嘆了口氣,雙手用力的抓著我的肩膀,嘴裡卻輕輕的說「怎麼你也讓我失望?」也許沒經歷過人生起落,我不懂他的心情,那時心中忿忿不平,是你自己弄錯時間,當老師連上課時間都搞不清楚,還有資格教訓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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