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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喧嚷的市區,隔著玻璃仍可聽見車輛往來隆隆。午夜十二點,這家坐落於東區的醫院仍不平靜,急診室裡鬧哄哄的。圍著服務台焦急找病患的家屬;打架受傷,低聲哀號的年輕人;抱著發燒小孩,著急詢問診況的父母;聲量最大的是個發酒瘋的醉漢,一手被銬在病床扶手,另一手亂揮亂舞,臉上帶著挑釁不時地喊叫:「我是納稅公民,我有權利不配合你們…」。警察疲累的看著這位已送醫多次的病人,滿是無奈。另一名同樣發出尖銳聲音的,是個身形削瘦,留著長髮,神經質的女人。她纏著年輕的實習醫生,以專業病人的口吻,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問個不停。警衛走過急診大廳,看著這幾乎每天上演的場景,帶著同情又嘲弄的口氣搖搖頭:「熟客…都是熟客哪!」。

    笛鳴由遠而近,收到通知的醫護人員隨即至門口待命,半分鐘後,一名女子躺在病床上被推進診間,看起來已經沒有意識。一襲黑色長禮服襯著精細描繪過的蒼白容貌,若不是臉上宛若玫瑰的那朵紅唇,這女子就像黑白照片裡的人物,活脫脫被推入七彩人間。

醫生快速做過檢查後,抬頭詢問有沒有家屬陪同,一旁焦急的男人回答:

「我是她先生。」

「請你仔細告訴我,她叫什麼名字?幾歲?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早春仍凍,白氏企業的財務經理Allen 壓低帽沿,拉高衣領,將兩天的疲憊跟沒刮的腮鬍一併藏起。寒風中他頹唐地靠著街牆,划著手機,不時望向右側停車場大門。Mac跟曉薇挽著手從身旁走過時,他把頭壓得更低,這角度剛好讓他注意到Mac 已近垂垮的下巴及微凸的小腹,幸災樂禍地哼了一聲。他始終堅信,曉薇要的不過是Mac可給予的財富,如果他也有錢,比Mac年輕十幾歲的他,沒理由喚不回曉薇的心。目送這對看似父女的情侶走遠後,他拿出手機,撥了洪玫的號碼。

「就這麼辦,動手吧!」洪玫掛斷電話,心裡卻喃喃重覆著自己剛剛說過的話,彷彿還在繼續說服自己。

坐在黑牛皮沙發上,微顫的雙肩壓抑著憤怒,灰色長甲深深掐入手心,但若旁人走過,只會看到她臉上的微笑表情。此刻雖無旁人,她一貫的優雅已經是凝固不變的線條,如她所穿戴的衣飾之一。那是她的自負跟自信,就像一張模鑄的面具,每天只要穿上名牌衣服,這表情就隨之上身,不到晚上脫衣睡著不會褪去。也許夢中的她會回到真正的喜怒,白天的洪玫卻是標準專業的貴婦。

    其實她也忘了自己在夢中的樣子,最近醒來有些狼狽的感覺,如心被啃出了一個大洞,有急著想找什麼來填補的慌張。一整夜,她睡得不寧,午夜夢迴的清晨三點,最是折磨人。常常,她抽著一根根的菸,看著窗外的路燈因著黎明的晨亮逐漸搶去它的光芒,煙灰缸裡放滿了陪她渡過長夜只抽半截的菸。有大半年的時間,她想著自己督促著他的成功,現在成了讓他過河的橋,馬克白的棄婦。

   突來的喘,她意識到胸口鬱悶,心臟也加速狂跳。走進廚房,倒了杯水,從抽屜裡找出醫生開的藥片和水吞下,酸楚與不甘卻同時湧上眼鼻。終於,無法控制的怒氣爆發,揚起手中的杯子,連著杯內的水,狠狠往水槽砸去。

    倚著櫥櫃,她蹲了下來,雙手矇住臉卻哭不出來。幾秒後,她挺身站起,呼口氣,露出淺笑,嘴裡說著:

「我不會輸」。

隨後收拾好妝容,拿起包包,轉身走出家門。

 

傍晚的業務會議上,Miss林提到,上個月出貨的工廠向公司請款了,要公司多付一筆模具費,洪玫聽後臉色一變,立刻要Miss林聯絡負責人,並且不耐煩的搶過電話:

「怎麼,合作了十幾年,這次重新設計的外殼模具費要我們出,你認為我們就這次訂單,下次就沒了嗎?好呀,下次的單,我們就連著模具搬到別家生產。叫你們王董打電話給我。」沒等對方回話,她立刻掛上。

    馬克白夫人,他們背後都這麼叫洪玫,這稱呼其實是佩服多過嘲諷。顯然她對事業的野心比Mac強。幾年來她主導公司大小事務,不但貿易事業逐漸走上軌道,轉投資幾家小型製造業也被她收服的妥妥當當,排單出貨不敢亂來。Mac有企圖心,但做事憂柔,沒她在後面推波,白氏企業不可能有如此規模,於是馬克白夫人的名號在貿易界不脛而走。公司裡的男職員不怕Mac,私底下常邀他飲酒作樂,對她卻不敢造次,尤其上班時間一舉一動在她眼皮底下,個個乖的不得了。她不罵人,也不潑辣,只是慣用貴婦般的優雅冷漠的看著你,第一眼看你時是問你:你知道哪裡做錯了?當你告解完,她不語的臉向左邊一偏,眼神上飄後再回看你,是接著問你:你打算怎麼處裡?公司裡的人都知道,她冷得讓你發顫,讓你自悔自改。這幾天她對Mac 冷得不得了,擺明了是不說話的冷戰。Mac想提事情,才開口,她轉過頭就走開,留下他不知道該放大聲音把話講完還是住口,於是Mac索性連家也不回了。

    就是因為Mac 的離家,才促使她下了決定。離開就是完全的離棄。任何事她都可以睜隻眼閉隻眼,但公開的背棄她,讓她再也忍不下去。

  她對Mac算是縱容的,知道他平常為了招待客戶,不免去沾花花草草,只提醒他要注意安全,別的什麼她問也不問。去年夏天,Mac招待全公司同仁,包括小股東跟所有家眷,聲勢浩大到香港旅遊。豪華晚宴上她親點了一名清純可愛的女服務生,給了個大紅包要她晚上伺候Mac,當場的氣度震住了所有的人。雖然一些職員女眷露出訕訕表情,幾天內佩服她的耳語不斷,她滿足的笑了,心中的陰影卻也埋得更深。而就是那次事情過後,Mac以往的依順不見,跟她對視的眼多了分寒霜。

 

〈二〉

    Allen跟老闆娘洪玫通完電話後,走到街角攔了部計程車,刻意跑到離住家三十幾公里外的地方打公用電話。坐進車後,深深吐了口氣,洪玫果真答應他的計畫,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他掏出筆記,在待辦事項上劃了道黑線。小心謹慎的,他把劃過線的步驟在腦海裡重複檢查,就像在公司工作一樣。他相信重複演練是成功最大關鍵,而愈有耐心檢查細節,就更能減少失敗。這態度讓他贏得洪玫的信任,也讓他與白氏夫婦多了一份比別人更為熟絡的交情。

    十五分鐘後,他望著眼前飛馳而過的街景,想起了自己的人生際遇,有些傷感。走到今日無法回頭的地步,是命運還是自己的選擇,他也說不上來。但讓他感覺一絲甜蜜的是,他的人生方向多半是依著他溫柔美麗的妻曉薇決定的。工作的城市,工作的內容,公司的職位,都帶有她深切的期盼。雖然她常貼著他的背摟著他的腰,說著她什麼都不要,祇要他開心就好,最後總幫他做出最好的決定,而他也就順服地認真工作著。   

下了車,他穿過公園走進電話亭,撥了號碼,電話那頭接通了。他帶著些許的緊張開口:「我是羅密歐,東西我決定買了,什麼時候交貨?」打完電話,他走回原來下車的地方,又招了部計程車疾馳而去。馬路上人車熙攘,各人走各人的路,誰也不知道誰的生命沉重些,誰也不知道此刻迎面而來的路人,下一刻是否還在。Allen的黃色計程車駛入右轉的車流,像是命定的,沒有掙扎,沒有思考的抉擇。

    日落西斜,許多飛燕歸巢,下班人潮一擁而出,車輛都減慢了速度。想回家的人個個歸心似箭,不想回家的人,任何時刻都希望自己是隻自由的鷹。

 

    香溫玉軟的飯店房間裏,雙層氣密玻璃把吵雜與現實都隔阻在外。一對男女依偎著,心中沒有時間。輕拂著枕在胸膛女人柔順的長髮,男人輕聲地說:

「對不起,我現在沒法給你什麼承諾,她還沒答應離婚,這段時間她根本不同我說話,我沒機會提。」

    女人啄了一下他的胸口,轉過身雙手環住男人的肩頭,帶著理解又嬌柔的語調:「沒關係!我什麼都不要,只要能讓你開心就好。」男人被這句話感動著,心疼地低下頭吻了女人的額,女人順著男人的動作把臉一抬,用吻接住了男人的心疼,然後半主動的,用臉深情的廝磨著男人的胸口,企圖撩撥起另一段激情。

    一段輕快的音樂響起,打斷了恩愛中的如火情人。女人拿起手機,輕輕的把食指按在嘴上,眨著眼跟男人示意,隨後轉過身去,似乎這一轉就可以把她轉回到現實中。

「嗯。我現在在百貨公司……對……洗手間裡。晚飯我會順路帶回去,還得等衣服修改好呢……懶得再多跑一趟嘛……。」女人掛了電話,懊惱轉過頭,向男人悄聲輕語:「是Allen!」

   

     

      這是棟外觀簡素,貼滿白色瓷磚的大樓。由於造型單純,這大樓擁有讓人羨慕的低公設比,不多樣的公共設施也減低了管理費用,若是小康殷實的家庭會非常滿足於這樣的環境。它的中庭設在建物中間,每戶陽台正對滿目的花草綠植,偶而可以逃去抽菸或沉思。

    Mac把車開到路口,曉薇下車,打開後車門提出大包小包的購物袋,回過頭朝Mac深深一笑,眨眨眼揮揮手輕快的跨過馬路,走進與自己穿著並不搭襯的大樓裡。她一身淡綠短洋裝,像春風似的吹進門廳,警衛見到她立刻微笑起來。曉薇的高跟鞋敲在地磚發出清脆的答答聲,站在陽台上抽菸的Allen往下看到曉薇手上的大小提袋,心裡清楚知道,這些東西的費用不會出現在這個月的信用卡帳單中,但會出現在Mac的信用卡帳單裏。

 

〈三〉   

送完曉薇後,Mac一個人回到飯店。進門後的空虛擠掉了剛才的激情。五十年歲,生活的重複讓他煩膩,每天必須在工作中做出與他性格並不相符的決定,久而久之,他不願在早晨甦醒,反流連於夜間的放縱,至少第二天的宿醉可以讓他逃脫半日。漸漸的,他把公司的事都丟給洪玫去管。很幸運的,洪玫一切都做得比他好,生意規模快速擴充,愈來愈忙的洪玫心也愈來愈大,兩人在家中碰面的機會變少,開始有了陌生與距離。Mac心裡清楚知道,洪玫的努力是為這個家,為他們倆。奮鬥的早年,他們遭遇過幾次挫折,最大一次是廠商出貨後隨即宣布倒閉,出問題的貨品沒人處理,買家只好向他們索賠。他們將新買公寓抵押二胎後資金仍不足,Mac臉皮薄,最後還是洪玫跟親友標了幾個會才應付過去。為了償還利息供養會錢,他們輪流到補教兼課。當洪玫因過度勞累流產後,他安慰她,即使年老只有他們倆,他也會守著她,在異國的湖光山色及徐徐海風吹拂下,相依相扶的度過黃昏時光。卻在香港那晚,洪玫把他踢出她的人生。大庭廣眾的晚宴上,雖然許多人對他投以羨慕眼光,他心裏卻極端沮喪。那晚他憤怒著,喝了酒狠狠的發洩了那個女服務生,甚至罵著髒話摑了她的臉。可憐的女孩害怕發抖,於是他又掏了一把鈔票安撫她。之後,他做了生平最堅決的決定,他要曉薇,那個已縈繞心中多時的女人。

    曉薇是陣春風,將他的日子吹活了過來,生命一下變得輕盈有趣。他喜歡她帶著灰姑娘的好奇窺探著他的世界,好奇地看著他的眼睛,好奇地聽著他的人生經歷。對不曾見識過的上流華麗,她露出小女孩見到芭比娃娃時地興奮與貪婪。

    第一次他帶她到精品店,她像衝進玩具反斗城的孩子,東西不問價錢,喜歡就拿,開心極了。直到結帳時露出一雙驚嚇的眼睛,但隨即就又把價錢這件事忘記了。他很高興自己有給予的能力,有讓她快樂的能力。對他而言,擁有她除了是嬌柔誘惑下的肉體滿足,她單純如孩子般地依賴及崇拜,也填補了他人生拼圖中,做為父親的那一塊。

    歷史上常以弱者姿態展顏,隨時掌握自己籌碼的多少,確是每個女人的天生能力。而依著籌碼表現出該有的面貌,這高妙技巧也令男人望塵莫及。女人知道恰當的角色扮演可以讓籌碼愈積愈多,知道適時的愚昧及軟弱並不會減低男人對你的依戀,相反的更能滿足這些如獅子般的雄性本質。但有趣的是,當女人忘記自己是女人,她擁有的這項天賦也常常一併忘記了!這時她們通常參與了男性的現實競爭,或者成為一位母親。不過這項天賦並不會消失,一旦她們的溫柔被喚起,幾乎不必練習的,這天份就又立刻展現在她們的嫵媚裡。

 

    曉薇一進門就對Allen甜甜笑著,把東西擱在一旁,拿出熱騰騰的燒鵝便當,擺好碗筷,招呼著Allen快吃。Allen 愉悅地享受妻子此刻殷勤。他對曉薇說:

「我已經把那棟有前庭後院的房子訂下來了。」

   「真的嗎?」曉薇興奮的問。

「太棒了,我好喜歡中庭裡那幾株粉色櫻花,花開時,透過廚房大窗,可以邊作飯邊欣賞。還有,它的社區交誼廳好氣派,在那裡請朋友們喝下午茶可有面子了!可是,那棟房子不是很貴嗎?」

   「錢的事你不用擔心,今年公司營運不錯,預計年終獎金會給得很大方,況且最近老闆幫我調薪,房貸付起來不會有問題的,你只要開開心心的準備裝潢搬家的事。」

Allen覺得自己像聖誕老人,親手將綴著緞面蝴蝶結的禮物送給最心愛的女孩。只是曉薇並不知道,這個聖誕老人必須走過千里冰雪,爬下漆黑煙囪,途中還要砍殺幾隻野獸。此刻她的心已飄到經常翻閱的室內設計,懷著濃濃期盼,計畫著即將實現的美夢。吃著飯,她不時抬頭對Allen露出感激的微笑。Allen瞬時覺得幸福還是站在他這邊的。

   「那麼,搬進新家以後,我們可以有孩子了嗎?」Allen懷著不同期望小心的問。曉薇愣了一下,沒有抬頭。

   

 〈四〉

   事發前一天,洪玫交代秘書取消一場晚宴,改約美容中心。不管怎樣她要趾高氣揚美美地贏這場,要Mac最後一眼也只能稱讚她,服氣她 。對她而言,取而代之Mac的一切是如此輕而易舉,她可以不需要他,卻不允許他不需要她。

    舒適的SPA床上,美容師順著穴道用力按摩她的肩頸,接著用手輕輕撫她的臉。隨著耳邊空靈水流聲,緊繃的神經漸漸鬆解。通常這過程洪玫會不知不覺睡著。今天思緒潮湧,紓解後的心情反讓她淚眼盈眶。美容師拿著紙巾想拭去她的淚,卻像積了一輩子似的停不下來。只有女人才能了解這種從心裡湧出的無盡悲哀,美容師貼心地握了握她的手,在她耳邊輕聲地說:「我出去一下」。

    洪玫躺在昏暗的房間,空氣裡透著芬芳,那是熟悉的玫瑰香味,捧著花束的死神,狡猾地蹲在角落輕笑著。重新開展的明天得先經過淚水的洗滌,而尚未天亮的此時,洪玫閉著雙眼卻看到Mac的眼睛在沓雜晃動的人影中追逐著。曾經,那眼睛落在自己身上透著同樣的熱烈,同樣的相思難捨。如今,那眼睛移轉到別人身上劃出的一道弧線,如刀鋒割著她的心口,讓她原已鍛鍊成黑白的情感,又滲出血一般的顏色。她注意到Mac藉著招呼朋友的機會,逐漸靠近經理Allen的太太,然後故作巧合地搭訕起來。曉薇表情熱烈回應老闆的關心,笑得燦爛極了。洪玫忍住即將爆發的怒氣向Mac走去,腳步有些顛躓。途中,她拖住一個年輕貌美的女服務生,邊走邊塞給她幾張大鈔。來到Mac面前,故作豪放姿態一擺,高聲要大家放縱吃喝盡情享受,並大方地把服務生的手交到Mac手上,四周人群一陣喧嘩高賀,掌聲震天,她淒楚地放聲大笑。看著Mac帶著女服務生離開,那晚她醉在酒海當中。

 

    香港事件之後,她耐著性子陪MacAllen 夫妻用了幾次晚餐,仔細觀察著Mac的表情變化。直到一天下午下班無人,Allen拿著Mac 的信用卡帳單臉色鐵青地走進她的辦公室。可憐的男人捶胸頓足哭訴著自己的無能,冷酷如她也輕聲嘆息著,害怕的事終於發生。畢竟是人人口中的「馬克白夫人」,她要Allen沉著應付,在還沒弄清楚Mac跟曉薇確切打算前,先保持鎮定,一切如常,並要Allen仔細看好公司的資金往來。

    同病相憐讓人心生信賴,忽然被放在同一條船上,同樣受著背叛的摧心,深感孤絕的洪玫對Allen又多了幾分倚重。一來她不好親自出面探究實情,也害怕點點滴滴的情事如鹽,反覆折磨著傷口。她相信受著同樣苦的人才能瞭解彼此的煎熬。這陣子她讓Allen以專案行事,不讓公司裡的雜務煩他,也加給不少薪水讓他無後顧之憂。

 

    離開美容中心不久,洪玫要司機繞到一處豪宅建案前。這建案靠著密集的廣告看版及高檔建材打出名聲。放下車窗,迎面吹來早春尚有的冰涼,洪玫的寒意更冷。她拉緊外套走下車子,獨自在外圍步道散步。透過比人高的鍛造圍牆,洪玫看到中庭的櫻花在地燈投射下,透著奇異的嫵媚光影,風吹來便姿態裊裊的搖擺著,像極了心中那個妖柔身形。幾天前,Allen告訴她,最近Mac的海外帳戶有筆大錢匯出,中間雖換了他人名字,最後錢存入這棟豪宅建商戶頭。透過熟人追查,Mac用三千萬現金買下其中一棟房子,而這段時間曉薇在家裡興奮的翻閱著裝璜雜誌。洪玫問了海外銀行的承辦人,匯款的事確實是Mac親自處裡。嘆了口氣!洪玫對著心裡的人影低聲說著:「Mac,對不起,同樣都痛,我只能選擇比較不痛的方式活下去!」。

 

〈五〉

    來到救護車將急鳴而過的這晚。一個半小時後,一對靈魂將見到死神的面貌,而此刻祂已先來到他們身旁,無奈的看著愚蠢的世人,做出他們自己也難以想像的事。

    趁著曉薇到化妝間補妝,隔著桌子,Mac俯身趨前對Allen說:

「錢你都拿到了!我說話算話,曉薇這邊替你留個面子,你跟我要三千萬的事我不會告訴她。不過,你要幫我處理好洪玫那邊的事,你得說服她跟我離婚。」

    「沒問題的,這兩天她的態度軟化很多,如果她知道我願意成全你跟曉薇,說不定想法會變。」Allen眼神飄閃,並不熱衷的向Mac保證著。他心裡真正想的是,這家餐廳未免太不把人命放在眼裡了。

 

    離他們座位五公尺遠的棕櫚盆栽旁,一名服務生正環顧四周,仔細注意每個角落。今天一早,飯店經理收到一封限時專送,是用雜誌剪字拼貼而成的恐嚇信,歹徒以千面人的手法要求店家立刻給一筆數額頗大的錢,否則將在店裡的食物或飲料中下毒。飯店當天有幾十桌婚宴酒席,在不確切知道是惡作劇或真勒索的情況下,經理決定靜待情勢發展並沒報警,只指示店組人員加強戒備。這家飯店除了附帶舞池的高檔自助吧,二樓兼營婚宴,可容納上千顧客。客人用餐跳舞多所走動,要個個緊盯非常困難。

 

    洪玫一身高貴的黑,頸上閃著價值不菲的鑚,像女王一般來到餐廳時,其他三人都已就座。MacAllen穿著標準的西裝出席,曉薇仍是帶點俗艷的綠緊身禮服,她清楚知道這顏色最能說出她的白皙與年輕。

 

Allen為慶祝「結婚紀念日」邀請的這場餐聚,各人心有盤算,各有美酒一杯,這酒是自己倒的,或是命運的賞賜,從事後的眼光回溯,對四人竟都有著不同意義。

一番寒暄後,Allen開口問曉薇:

「想吃點甚麼,我幫你拿。」

「嗯,幫我拿些沙拉,不要濃湯喔,我怕胖。」

    如同以往,四人聊著旅遊、美食、名車,繞著周邊,沒人想道破這層保護面對現實。吃喝一巡後,Mac如同以往起身邀妻子跳第一支舞。

 

   舞池中,Mac與洪玫相擁著,日已生疏的怨偶踏出的步伐節拍卻又熟稔一致。洪玫覺得扶在腰上的手透著冷漠,偶而對視的目光也帶著閃躲。她知道這是最後一次對話,最後一支舞了。多年夫妻雖說今日無情,還是忍不住想做個道別,她輕聲地問:「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共舞了吧?」Mac臉上閃過歉疚,低頭不語。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難道你還不夠自由嗎?」洪玫不甘心的繼續追問。

Mac受傷地看著她:

  「難道妳會在乎嗎?在妳眼中我甚是無能,妳沒有我,對你一點影響都沒有。你仍是白氏企業的靈魂『馬克白夫人』。另外,謝謝你賞我美人一個,為了讓大家知道你的大方大器,你不介意我跟別人上床。從這點,我就知道你有多在乎我了!」

   洪玫腳步頓了一下,委屈湧起,看著Mac,字字幽幽:「Mac,那晚你全場死盯著曉薇的樣子,你以為我沒看到嗎?我寧願你身旁躺著一個你不愛的女人,也無法忍受你再多看她一眼,再跟她多說一句話,你們的快樂像把刀捅著我,我的心情你懂嗎?」

Mac注視著她的眼,一會兒,萬般無奈地:

「我想我錯怪你了,但是一切都晚了,不是嗎?」

「是晚了,天意吧!」

接下來的無言轉變成帶著默契的遺憾,磨著兩人心思。

 

    回到座位,Allen已經請侍者開了瓶新酒,斟了酒的四個高腳杯就放在桌子中間。此時曉薇並不在位置上,一會兒才看見她端著甜點回來,放到Allen前面。洪玫的心狂跳起來,帶著疑問望向AllenAllen眨眼回答她,是時候了。此時另一對人兒也忙著打訊號。曉薇飄著眼色要Mac也帶她跳舞,Mac猶豫了一下,但見曉薇臉色一沉表情慍怒,只好起身邀她步入舞池。四人的眼神遞送著玄機,關乎著情愛爭寵,關乎著生死瞬間,死神看在眼裏,只是無聊的打著哈欠,千百年來人性的根本不變,一個角色只不過是另一個角色的延續,或者是更多角色的縮影。祂想,都是常客,都是常客呀!

 

〈六〉

    洪玫反覆想著Mac在舞池對她說的話,一邊看著桌上的酒。透著燈光,暗紅色的液體波光粼粼像說著冥語。不久,那酒將帶走她的羞辱,她的悲傷,但是否又帶來永難彌補的遺憾,一輩子錐心的悔恨?關於Allen 的計畫,她有些後悔了,好想立刻將桌上的酒杯全部掃翻。突然樂聲一變,洪玫轉身看見舞池中的兩人從慢舞躍為飛揚,成了全場焦點,旁觀的賓客一陣輕呼。看著他們幾近完美的演出,她絕望的告訴自己,只要有曉薇在,Mac就回不來了。嫉妒的心火燒起,她決定就按Allen的計劃讓曉薇喝下毒酒,只是如此一來,Allen就不能存在。

    Allen發現她的神色不定,輕拍她的手安撫著她,她佯作分心想從皮包中拿出什麼,卻不小心讓皮包裡的口紅掉落地面,並幸運的往Allen身後滾去。Allen轉過身子彎腰拾起,轉回桌旁遞給她,並靠到她耳邊低語:「撐著點,事情很快就過去了。」她點點頭,看著杯子裡的波紋蕩漾。

       Mac與曉薇回到座位,曉薇臉上帶著扳回一城的驕傲。洪玫心情複雜,不願正視任何人,只征征看著桌前酒杯。一會兒,Allen高舉酒杯謝謝白氏夫婦的蒞臨,隨後一飲而盡,Mac也豪放地乾了杯,洪玫顫抖著勉強喝了一大口。死亡的過程死神早已無感,只是祂永遠不明白,人為何要用這種方法解決問題。幾分鐘後,洪玫見Allen臉色發白,漸漸顯出痛苦,並帶著驚恐的表情看著她,才一下便癱倒地上。曉薇、Mac驚叫著探身查看。這是洪玫最後看到的畫面,一陣噁心湧上,她也進入黑暗之中。

 

    醫院守衛結束巡邏後走入值班室,順手打開桌上的電視機。新聞正報導前晚的下毒案件:「日前造成一人死亡,一人病危,十五人輕傷,疑似千面人的下毒案件。警方採集現場證據,在濃湯及少數杯盤上發現毒物反應。警方透露,雖然中毒事件發生在自助吧,但是華園飯店兼營婚宴,不排除歹徒喬裝賓客,藉機轉進下毒…………

沉睡了兩天,洪玫聞到一股清新,那是雨後的無塵水氣。她努力睜開眼睛,看見Mac正趴在她床邊睡覺,一份久違的安心牽動起她的微笑,疑問卻隨即而起?這是哪兒?發生什麼事?破碎的影像自記憶湧出, Allen 驚恐倒下與曉薇的炫目舞姿兩相交錯後向她襲來,她叫了一聲。Mac醒來急忙安撫她,她緊緊抓住他的手大哭起來。

Mac也啜泣著:

「是我對不起你!是我對不起你!你放心,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

洪玫哭著,斷續著:

「是我,我調換了你跟Allen的酒!」

 

該許是激動引發虛脫,又或是此生該說的都已說完,才醒過來的洪玫再度陷入昏闕,靈魂就此卡在黑白當中。Mac持續的大喊她聽到了,但就像漂浮在雲端,感受著從未有過的輕鬆寧靜,她決定留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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