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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愛過玫瑰,
你就一輩子不會捨棄玫瑰。
如果你真正愛過一個人,
儘管你的淚已乾,
你的心已枯萎如乾掉的枝梗.........

                                                                         作者:野犬&Rosa

                                                                         插畫:野犬

                                                                      〈綠字部分:野犬 ‧黑字部分:Rosa〉

    〈一〉
  
  國仁張開眼睛,眼前仍然是一片漆黑。迷迷糊糊之間,許多景象像黑白電影的膠片在腦中一段一段閃過,讓國仁也分不出到底自己是否曾經有睡著過。
     彼起彼落的蟲鳴仍然在房子的每個角落響著。
     從踏入社會不久國仁就開始懷著這樣的想法,清晨可以在一片鳥聲和微濕充滿草香的空氣中醒來,該是人生最幸福的開始。所以努力了一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要在鄉下蓋棟房子,過著一派閒雲野鶴悠然自得的日子。而如今,苦心經營蓋好農舍,不到半年,前方小瀑布嘩啦嘩啦從不停歇的水聲和整夜不停的蟲鳴竟然很諷刺的成了徹夜無法入眠的噪音。
國仁嘆了口氣,坐了起來。眼睛已經漸漸適應黑暗,空曠的房間,木製家具漸漸現出了輪廓。國仁站起來離開了木製的雙人床,當初為了兩個人每夜有個舒服的好眠刻意訂做的大尺寸雙人床,如今躺在上面卻成了讓人無法忍受的諾大空間。
     窗外仍然一片黑暗,隱約可看到樹影在夜風中搖動著。國仁在窗邊的桌子坐下,「又要在這裡坐上一夜了。」國仁心中輕輕嘆了口氣。自從為了到鄉下生活,提早退休之後,時間反而變成了可以隨意揮霍的東西。
書桌上那隻乾掉的玫瑰花仍然維持著一星期前的樣子,雖然枝葉已經乾掉
失去了蒼綠的顏色,但是玫瑰花的花瓣,即使在這樣的夜色,依然可以感覺到那種鮮豔逼人的紅色。用手摸著玫瑰旁邊的白金戒子,國仁心中又一陣刺痛。一星期前,太太筱蕙沒有預警的突然憑空消失。原以為筱蕙會不會在這有點偏僻的山中走失,但是看到桌上一隻乾掉的玫瑰花和相伴了二十年的結婚戒子,國仁才意識到筱蕙是已經離開他了。只是沒有留下任何隻字片語,每天看著玫瑰和戒子,努力的搜尋回憶最近與筱蕙相處的情形,國仁還是無法暸解自己是做錯了什麼,而筱蕙留下的玫瑰和戒子是要告訴他什麼?

    
一陣敲門聲將靠在桌上的國仁驚醒,刺眼的陽光已經射進屋內。這麼偏僻的山中,有誰會在一大早的清晨時間前來。

 
     不讓他再多想一會兒,敲門聲又起。他打開大門隔著紗門看到一位員警站在門口。他的心立刻沉了下來,「該不會是筱惠…..」。員警看到他的神色有些不安,知道自己的出現常帶給別人困擾,趕緊說明來意。

「先生,您早!我是最近才調來這裡的警員,我姓章,以後請多指教。是這樣的,今天早上我在上班途中看見一個孩子沿著公路往我們山上走,一大清早的,我們這裡離市區又遠,看他走得氣喘吁吁,恐怕走了整個晚上。我問他名字電話什麼的,都不肯說,只說他家在瀑布這裡。我怕他發生事情,先用車子把他帶來。我剛剛開車仔細繞了一下,這附近好像只有你們一家人,只好來打擾。請問你認識這孩子嗎?」國仁推開紗門,這才發現躲在員警的背後有個瘦小的孩子,清秀白皙的臉上有一雙驚慌的大眼睛,看起來非常疲憊。

「我不認識這孩子,但是他看起來又餓又累,你們先進來休息一下,我倒杯牛奶給他好嗎?」

     員警感激的直說謝謝,想拉孩子進到房子裏,但那孩子卻搖著頭不肯進屋。國仁逕自到廚房倒了一大杯牛奶出來遞給他。看來真是餓了,孩子一拿到杯子,便一口氣把牛奶喝光。怯怯的,孩子眼中帶著感激把空杯子遞還給國仁。                               

「既然你不認識這孩子,我只好先把他帶回警局再說,也許局裡邊已經有兒童走失的通報了…..」一聽說要去警局,孩子瞬間臉色一變,不等員警把話說完,轉身就往瀑布方向跑去。員警被孩子的反應一驚跟著追去,國仁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杯子,跟著也往瀑布跑去。原以為兩個大人會很快追到他,但看那孩子在半人高的草叢中左轉右繞的似乎對地形熟悉的很,一下子便到了小瀑布前。

     當國仁到達小瀑布時,只見孩子對著瀑布大聲的哭喊:「阿嬤……阿嬤…..」,孩子的淒切哭聲被隆隆水聲掩過,注定小小年紀的他在深山的哭喊不可能被世界聽到。國仁被惹得一陣難過,突然間他想起兩年前他與妻子一起來看這塊地…..

   〈二〉

     那時五月的豪雨剛過,一路走來桐花如雪,遠山翠峰相疊,雲霧在山間飄著飄著,兩個人越看越喜歡。連相伴而來的老狗「耶羅」也興奮的在落滿桐花的小路上衝來衝去,追逐著飄起的桐花。那天沿著仲介所說的小路來到離土地不遠的瀑布,剛下過雨的瀑布,水量豐沛,清澈的流水,嘩啦嘩啦的流到這塊土地前面的小溪。
    
夫妻兩人被眼前的美景迷住了,真的是難得一見的好地方。突然聽到耶羅叫了幾聲,才發覺瀑布旁有個老人和一個幼齡的小男孩。
那天跟阿婆聊了一下,他們是住在瀑布另一邊的人家,小男孩是她的孫
子,從小出外求學的母親出國讀書就把孩子託給了她,從兩歲到現在,也經過了三年。瀑布旁長了很多昭和草的野菜,祖孫倆常來摘些回去當配菜。那天印象很深的是,家裡的老狗平時對陌生人都懷著敵意和保持距離,那天居然跟那小男孩玩得高興,還不停的在小男孩的四周繞來繞去,一直舔著小男孩的小臉。
     
後來買了土地,在等待合法建築的兩年期限裡,幾度來探勘土地,也再碰過祖孫倆幾次,反而開始蓋房子時就沒再碰過這對祖孫。問過住在當地的工頭,
「可憐啊,從小不知道父親是誰,母親又丟下他不管,現在阿嬤也生病死了,被帶到山下的親戚家裡,肯定也沒有好日子過
心地善良的筱惠,幾次跟他提起是不是要去探訪一下,看能不能幫上一點忙。那時考慮許多因素,總跟筱惠說這還是別人家的事,不要插手比較好。
     
國仁仔細端詳眼前的男孩,小孩長高了一些但又比以前更瘦了,難怪
一開始沒有認出來。國仁跟章員警說:「這小孩我認得了,他以前是跟阿嬤住在瀑布的另一邊,不過聽說阿嬤已經過世了。」
章員警說:「你是說那一間小瓦屋?那間已經很久沒住人,屋頂早就垮了,根本不能住人。」
「那這小孩為什麼說他家住在瀑布這裡?難道他想回去住那間破屋?」
國仁看著在瀑布前嚎哭的小男孩,想到筱惠之前對這男孩的擔心,就抱了抱小男孩,
「我是以前那個養狗狗的叔叔,警察先生不會帶你去警察局,你先到我家好了。」
小男孩很快就停了哭聲,靜靜的張著大眼看著國仁。
國仁轉身跟章員警說:「我大概知道這孩子的情況,就讓他先在我家好了,我再想辦法聯絡他山下的親人。如果有問題,我會再與您聯絡。」
小男孩這次就很安靜的隨著國仁回到了空曠曠的農舍。
     小男孩進入屋內,好像就安心下來,臉色少了驚慌也緩和多了。入門看到掛在大廳筱惠和耶羅的大照片,「叔叔,耶羅呢?」
和筱惠結婚後一直沒有小孩,即使諮詢了許多醫生也是沒有結果,後來夫妻倆也接受了事實,去收容所領養了一隻剛出生的流浪狗,也當兒子般的養了十幾年。原本搬到鄉下,一部份也是想讓耶羅有個安養老年的地方。只是耶羅已經很老了,搬到農舍不久,就和筱惠在農場的一角為耶羅辦了葬禮。
「耶羅已經不在了,它去上帝的身邊了。」小男孩似懂非懂的喳喳眼睛。
「阿姨呢?是她告訴我我家在瀑布這邊的。」
     
國仁被問到無法回答的問題,心中一陣慌亂,也沒仔細去想小孩的問題,就隨便支唔的說:「阿姨這幾天有事不在,我看你全身流汗濕答答的,我先幫你洗澡好了。你叫什麼名字呢?」
「我叫念國,是我媽媽幫我取的。」
國仁幫念國脫衣服時,一個小小的扁鐵盒掉了下來。
「那個是我媽媽留給我的東西,裡面只有一張報紙,不過阿嬤說這是很重要的東西,不可以丟掉。」
國仁不禁有些好奇,也想說不定裡面有小孩的一些資料,
「叔叔可以看看嗎?」
「可以啊,裡面那個人有一點像叔叔。」
國仁打開鐵盒,裡面是一張剪報,上面竟是自己再熟悉也不過的照片,那是他八年前在誠品發表新書「夫妻相處的12種藝術」簽名會時的剪報。
這是在惡作劇嗎?
    
不對,八年前,八年前!原本已經讓自己忘掉的事件,又在記憶的深處被挖了出來。

 

     看著念國的大眼睛,他有些迷惘,簽名會場上的喧鬧似乎又衝進這幾無人煙的荒山郊野。

     這場簽名會是他的人生高點,而那雙清澈的大眼睛後來牽動著他整個的靈魂,把他帶離平坦的道路,爬往迷霧的高山,走進再也走不出來的深谷。

「別急,李國仁先生說過他會把所有名字簽完才離開,請大家耐心等候。」店員安撫著排隊簽名的人們,其中大部分是女人。他的讀者中有不少正努力經營自己婚姻的少婦,有對婚姻懷著美好憧憬的少女,卻很少上了年紀的中年婦人,不知道是接受了婚姻現況,還是已無心改變。但今天人潮踴躍,最大的理由還是為了目睹他的風采而來。

     國仁並非作家,只是當年氣盛熱心公益,挾著成功企業家的幸福光環,常有社團組織的負責人請他演講,除了幫他做場子,也希望跟他建立起人脈。國仁雖然心裡有數,但總覺得好的理念宣揚對社會也是貢獻,每場的演講他都努力做講稿簡報,加上他幽默淺白的演說魅力,上百場下來已有名氣,兩年便有出版社邀他出書。當然,出書之後不乏買氣,光是企業界的團購就讓他馬上榮登暢銷排行。

     當國仁意識到她捧著他的書,等著下一個簽名時,他的心跳開始加快。終於她把書遞給他,微微一笑,那雙充滿靈動的大眼睛眨了一下,他照例問她:「妳叫什麼名字?」

「我叫葉淑寧。」終於知道她的名字,他拿起筆在書頁上簽下:「淑寧小姐:感謝支持!  李國仁敬上」這時一名店員走過來,低聲跟國仁說:不好意思,我們需要李先生的電話號碼登錄資料,他對店員說出自己的手機號碼,隨後在書頁上簽下日期,她拿起書微笑道謝便離開了。

     不知多少次,她出現在他的演講會場,總是坐在前排靠左的位置,沒發問過,只是靜靜的聽著,有時微笑點頭回應著他。慢慢的他開始習慣性的尋找她的面容及她的大眼睛,在她沒出現時他有著某種落寞。幾次有著男伴陪著的她,也許感覺到他眼中的某種質問,總刻意避開他的目光。

     簽名會結束之後,他一個人走到停車場,那晚微雨天涼。突然手機響起。「我是葉淑寧….」他的心狂跳起來,一時摸不著頭緒。

「我記得妳,謝謝你常來聽我的演講

「剛才你在我書頁上留下了電話號碼。」


     那雙大眼睛眨了一下,他從回憶中醒了過來。

「叔叔我餓了!」這才想起孩子從昨晚到現在只喝了一杯牛奶,他連忙幫孩子擦洗穿衣,由於沒有乾淨的小孩衣服,他便拿了筱惠的小號T恤幫孩子套上。先找了些餅乾讓孩子止飢,隨後他打開冰箱,拿了剩飯、蔥、蛋,到廚房做蛋炒飯。

     從廚房一角,他看見孩子乖巧的坐在沙發上吃著餅乾,從窗口望著瀑布。等他從廚房端著香噴噴的炒飯出來,孩子已經在沙發上睡著了。他撥開孩子落在額前的頭髮,撫著孩子的臉,感嘆的說:「只有你是聽著瀑布聲音睡著的….。」


   〈三〉

     國仁替小孩蓋上了被子,伸手拿過小鐵盒,緊緊握著手裡。
會有這麼巧的事?難道神真的在冥冥之間早已安排好了整齣戲碼?如果不是她,又有誰會把八年前這種過眼即逝的剪報留到現在?
國仁打開鐵盒看著那張折著整齊剪報,翻到背面,剪報的右下角寫著他的手機號碼,他那十年來都不肯更換的電話號碼!

「電話號碼?我竟然在妳的書頁上留下電話號碼。對不起,我想我一定是分了心。要不要我換一本新的書給妳?」
女孩爽快的答應了,國仁抵達演講廳附近的咖啡館時,紅色的小傘在下著微雨的暗夜小巷裡,徐徐而來,有著說不上的異樣感覺。
兩人寒暄客套一下,就在咖啡館入座。國仁這次終於可以仔細打量著眼前
的女孩。長髮秀氣的陽光女孩,言談之間雖有超過年齡的早熟,卻又有點淘氣頑皮。這個女孩淑寧一直半工半讀在大學讀書,第一次是因為在出版社打工,來聽了一次國仁的演講,後來喜歡了,就幾乎每次都會來聽。面對這樣年輕的粉絲,國仁竟然也有著心頭蕩漾的種異樣感覺。平時私下不是那麼多話的國仁,也打開了話匣子,那天晚上兩個人有說有笑聊到很晚才各自分手。
    
之後的每次演講完,他們總會在附近的咖啡館或餐廳「不期而遇」,兩人雖然年齡有著一段差距,但總有聊不完的話題,除了討論一些講題內容,國仁也談著他跟筱蕙的生活,只是淑寧只聊些學校跟準備出國的事,
就很少講起家裡或生活的其他。
    
每次聊完天,淑寧總不肯讓國仁開車送她,兩個人就常常一起走一段路送著淑寧去搭車。國仁心中暗自想著小女孩從小沒了父親,應該是把他當成父親的影射吧,而國仁也享受著小女孩攬著手依偎在身邊的溫暖,就當作補足了沒有女兒的缺憾。
     
國仁把這件事一直瞞著筱蕙,心裡告訴著自己,這只不過也是個知心朋友而已,不用事事讓筱蕙多擔心。
安排演講的出版社老闆看在眼裡,有天也勸了勸國仁,
「你是有家室有地位的人,應該不要玩這種遊戲。你一直認為這是純純的友誼,也許你可以把持,可是萬一有一天女孩子認真起來的時候,你要怎麼處理?」
     國仁雖然也想過這個問題,不過也許割捨不掉這份情誼,總告訴自己我們都很清楚我們在做什麼,我不信人間男女沒有真正的友誼。
    
後來幾次的演講,很巧的就不見淑寧前來,打了手機也已經是空號,讓國仁有點落寞而意氣闌珊,也就漸漸不再接一些演講了。
     2
個月過了,日子漸漸平靜,有一天手機響起,又是令國仁心頭跳動的聲音。
「可以談談嗎?」
是偶而陪她來聽短講的男孩,原先兩人約好一起申請學校,一起出國讀書。知道淑寧有了身孕,就開始避著淑寧,後來找不到人,才知道他家裡已經將他匆匆的送出國了。
「他不是人,他不負責任也罷,竟然還說怎麼知道孩子是誰的,說不定是李先生的!他竟然是用這樣的眼光看我
淑寧忍不住低頭飲泣,國仁拍著淑寧的背輕輕安撫著,送咖啡來的女服務生投著怪異眼光看著兩人,又趕快裝著事不關己的別過頭匆匆離開。
「我對不起您,讓您也背了這樣的污名。我不知怎麼辦,我想拿掉,卻又不忍心傷害一個小生命。我實在沒有人可以商量,只有你是我唯一可以談的人。」
     國仁給了淑寧一筆錢,足夠她處理好孩子的事和度過這段時間。為了避免衍生出許多不必要的臆測和麻煩,這件事他就瞞著所有的人包括了筱蕙。
    
國仁送走淑寧時,叮嚀著淑寧,有什麼難處,還是可以來找他的。望著淑寧離開的身影,國仁真的湧上老父送著女兒的酸楚。
     
之後,淑寧經由出版社轉來一張謝卡後,就不再有任何消息。雖然曾經擔心過一陣子,但是日子久了,也就漸漸淡了這件事。


     突然手機響起,國仁慌亂的接著手機,
「我是章警員,我來問問李先生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喔,沒事的。孩子剛睡著了,應該是走了很長的路,太累了。」

「那就麻煩您多照顧一陣子,若您需要支援請告訴我。剛剛我們已經從局裡資料中查到孩子姓葉,叫葉念國。其他詳細資料跟目前照顧他的親人,已經請戶籍單位幫忙查了,有消息再通知您。」

一聽到孩子姓葉,國仁心裏一陣激動。幾天以來壓在心中的一塊大石,似乎又加了一塊,更顯沉重。他深深吸吐了一口氣,盡力忍住想要奪眶的眼淚,他下意識的望向桌上的玫瑰跟戒子,真希望筱蕙此刻在他的身邊。孩子似乎淺眠的很,這時被講電話的聲音驚擾,半睡半醒的望著國仁的眼睛:「叔叔乖,不哭喔,阿姨馬上就回來了。」接著翻過身又沉沉睡去。

                           

    花蓮臨海的一家民宿,一名女子坐在海岸礁石上,迎著海風,遠眺大洋。也許是陽光刺眼,她瞇著眼睛,心事重重的表情凝結在她臉上。人離的開,心未必離的開,她牽掛著他可能會有的驚慌無措,她牽掛著孩子是否依照她的指示,安全抵達了農舍。幾次想把手機打開,卻又不知怎麼回應他的詢問。她害怕自己的回答會是抑制不注的委屈哭泣,而使得所有的事更斷不掉扯不清。聽著海浪拍打在岸上的規律波濤,像極了與他近三十年的婚姻,波濤還在,但因長久的不變規律已然無感。她從外套口袋中拿出原本想留給他的字條,讀著上面的句子:「如果有人沒有按照你所希望的方式愛你,那並不代表他沒有竭盡所能的愛你。」

「為維持一個幸福形象,我配合了多年,但終究還是無法成為你想要的女人,我們的人生還剩下多少時間,就各自去把握自己真正想要的吧!」她心裡決然的吶喊著,把紙條揉成一團用力往海裡拋去。

     成功的男人背後都有一個偉大而且孤寂的女人,她常自嘲的這麼想。女人的孤寂往往只出現在作家的文字中,現實生活中很難被看到,因為都被攪碎在瑣事家務上,當別人說她好命,羨慕她的模範老公,幸福家庭,卻不知家門一開,常是她一個人守著透著孤寂的華麗傢俱,洗著個沾滿孤寂的鍋碗瓢盆,櫥子裡掛著色彩孤寂的名牌服飾,連他在生日送給她的珠寶鑽戒也都閃著孤寂的冷光。那種孤寂不是缺乏朋友的關懷陪伴,而是摯愛的另一半對自己透出的某種陌生冷淡。曾經有一陣子,當他開心的從外面踏進家門,換下的並不是鞋子,而是她很想了解的洋溢在他臉上的幸福。原想農舍的生活可以讓他專心陪著她,但無語的陪伴,落寞的沉思,更把她隔絕在他之外。

     一名男子從民宿的窗口大聲喊她:「筱蕙,吃午飯了!」她回過頭去,招招手表示聽到,隨後跳下石頭往民宿方向走去。

    
   〈四〉

     另一名女子出現在機場大廳,神色慌張心事重重。旁邊一個高大英挺的男士,左手拖著行李,右手摟著她的肩,不時低頭輕聲安撫著她。

兩人出了桃園機場入境大廳,招了輛計程車,就上高速公路往苗栗急馳而去。離開5-6年,台灣沒什麼改變,高速公路上依然車水馬龍。望著窗外急逝而過的風景,淑寧的心沈的很低,這幾年的往事就如窗外的景象,一幕幕在心中急速的閃動著。
     那年辦了休學在台北把孩子生下後,一面復學讀完大學,也和孩子一起生活了快兩年。最後還是無法放棄原先就有的人生規劃,雖然有些不忍,還是將孩子託給了住在苗栗山裡的老母。
到了美國,寂寞孤獨的異國生活,正好有個合適的人追著,沒有多做考慮就結了婚。結婚後,先生馬克對她非常的好,也生個女兒,有個不錯的家庭生活。不過淑寧為了種種想法,卻沒有將台灣還有個小孩的事告訴馬克。
     每隔幾個月,淑寧總會設法寄一些錢回台灣,只是美國生活也不是那麼富裕,瞞著馬克在家庭開支中節省下來的錢也沒有太多的數額。
一年前,寄到台灣的錢因為沒有收件人被退了回來,打電話回台灣也聯絡不上人。拜託從前大學的同學去瞭解,也只知道苗栗老房子已經沒有住
人。最近同學來電,在老房子附近的農舍碰到農舍女主人,才知道母親已經急病過世,孩子被送到遠房的親戚家裡。還好農舍女主人熱心答應會替她去弄清楚小孩子的現況和住址。
     最後馬克也看得出淑寧的心神不定和焦慮,追問出整個事情的緣由後,沒有任何的遲疑,立刻訂了機票和淑寧一起回到了台灣。
「不用擔心,我們都已經在台灣了,妳應該很快就可以找到念國了。」
計程車轉下高速公路,快速的往苗栗的山區駛去,黃色的車影很快的消失在漆黑的夜色。

     筱蕙在陣陣的流水聲中醒來,躺在床上一陣子,才回過神來,現在是在花蓮海邊而不是苗栗,那水聲是海浪聲而不是瀑布聲。最近幾天夢裡反覆著太多過去的片段,睡醒時常常一陣混淆,不知身在何處。
起身到餐廳,民宿主人鄭大哥熱心的招呼早餐。鄭大哥是筱蕙和國仁的多年朋友,苗栗的農舍興建也給過很多的建議和幫忙。
「筱蕙昨晚睡的還好吧?」
「還是不怎麼好,最近一直夢到那個小孩。」
那個小孩念國,透過附近鄰居的幫忙,在苗栗市區找到了寄居在親戚家中的孩子。身體長高一些,也瘦了許多,卻又更安靜了一些。
那親戚一聽有人來打聽,立刻抱怨起來:
「我們家也不是很寬裕,突然多個人來要吃要用的,還要挪個地方給他睡。偏偏他阿嬤也沒留下什麼,美國的媽媽也一直沒聯絡,不知還要照顧到多久?」
「有和美國的媽媽聯絡過嗎?」
「他阿嬤走得很快,根本沒有交代什麼,只知道他的身邊有個鐵盒子,可能跟他的身世有關。」
     筱蕙看到盒子裡國仁的剪報和手機號碼,小孩又叫念國,這麼明顯的證據實在無法做其他的想法,筱蕙臉色慘白,一顆心一下子就跌落谷底。為什麼會有這種事,會什麼偏偏是自己來發現這件事!難道搬來這裡,也是國仁的一番計謀?
     強打起精神,筱蕙回到農舍,幾年來的委屈由四面八方壓了過來,發現自己待在農舍裡幾乎快要無法呼吸。整理一下思緒,理智回來了,她斷定國仁應該還是不知道這件事,不然不可能讓孩子獨自在外辛苦的過日子。
     收拾一些行李,筱蕙又去找了念國的親戚,給了一些錢,囑咐他好好照顧念國。善良的筱蕙還是無法狠下心來,把大人的一些糾葛放手不管全推給小孩去承擔。
「念國,阿姨告訴你,你有一個新家在以前跟阿嬤住的瀑布旁,如果你這邊住的不習慣,我現在先給你一些錢留著,你可以坐車去瀑布邊的大房
子,找以前跟阿姨在一起的叔叔。你把鐵盒子給叔叔看,他就會讓你住在那裡。」
「阿姨你呢?你也在那裡嗎?」
筱蕙心痛了一下,
「阿姨有事,過一陣子才會回去,念國乖,要聽叔叔的話。」
筱蕙就來到花蓮海邊的民宿,靜靜的待在這裡,想讓一些事情在時間中沈澱。
民宿老闆一直勸著筱蕙,
「筱蕙妳要不要跟國仁聯絡一下把事情談清楚,說不定事實並不是妳想的那樣?國仁他是個到處演講的婚姻專家,我相信他不會把自己弄到那個程度,這中間一定有誤會。」
其實也應該跟國仁好好談談,只是感情這東西,並不是每次有問題就赤裸裸的拿來攤在陽光下就能解決問題。女人在意的,常常是感覺而不是真相。
「我再想想好了

        國仁將念國送上床後,在書桌前坐了下來。
     這幾天的相處,念國這孩子也很討人喜歡。安安靜靜的,超過他年齡的早熟和乖巧,這點跟他母親就很相像。兩個人的互動也很好,可以一起散步,一起弄餐,也會在國仁在書桌前想著筱蕙的時候,靜靜的待在一旁。只是筱蕙到底去了哪裡,能夠想到的地方和朋友都聯絡過還是沒有人知道她的消息。
     一陣敲門聲打斷了國仁的沈思。這麼晚了,還有誰會來這裡。會是筱蕙回來?應該不是,筱蕙有鑰匙,那會是誰?
國仁隔著門詢問著來意。
「對不起,我是來找人的,因為附近的老家已經沒人住了,想要來請問一下您們知不知道他們的消息。之前我的朋友有跟夫人聯絡過一次了。」
是要找念國的?還跟筱蕙有聯絡過?國仁腦裡閃動著奇異的感覺。
打開門,空氣剎時凝固在那裡。兩個人都深深的吸了口氣。
「國仁,怎麼會是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淑寧,妳終於回來了。」
一旁的馬克還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國仁的手機卻在這時響起,
「我是小鄭,我實在受不了你們夫妻在搞什麼了,筱蕙在我這邊,你自己到花蓮來解決吧。」


   
〈五〉

     山裡的夜晚有蟲鳴蛙叫,沒有絕對的寂靜。海邊的夜晚雖無人聲車走,但海浪的拍擊卻比白天更為清楚惱人,山水空靈不過是人為自己製造的假象,不管事實是不是真的這樣。重重心事的筱蕙被浪聲擊著心口,整個人更顯虛弱,坐在床頭,她無意識的看著窗外在黑夜中泛起的白波,潮來潮去永無停息。

「筱蕙,有人找妳」鄭大哥敲了敲房門,隨即開口叫她。

筱蕙打開房門,看見一名不認識的少婦對她微笑著。

「筱蕙姐,我是淑寧,念國的母親。」

幾乎是跟念國一模一樣的大眼睛,小蕙倒吸了一口氣,好迷人的女子。

「我跟我先生馬克先過來,李先生晚一點會帶著念國一起來,我想先跟您談談。」

     帶著誠摯及深深歉意,淑寧告訴筱蕙她與國仁的過往點點,筱蕙仔細聽著卻沒有任何回應,過了半响,才鼓起勇氣問了一句:

「那麼你曾愛過他嗎?你們曾….有任何關係嗎?我是說你那麼年輕又漂亮,我想沒人能抗拒的。」

「筱蕙姐,那時我年輕,對感情懵懵懂懂,接近李先生除了是一份愛慕,其實是混雜著對父愛的追求。李先生一直對我很愛護,但也時時維持著一份尊重。那段往來的時間,我們有很多機會。我只能說,每一次的會面閒聊,他都選擇妳及對妳的忠誠,雖然那時我有些失望,卻也更敬佩他的人格。人不可能一生都沒遇上任何誘惑,我想李先生所做選擇就是對你們婚姻的另一次宣誓。」

     走出筱蕙房間,淑寧一個人來到屋外,此時夜空雲淡星斗滿天。她很開心也很悲傷。開心的是筱蕙諒解了她跟國仁的過去。悲傷的是她將把一段舊情埋得更深,雖然她跟筱蕙說了很多,但她沒說的是,在一次國仁對她唸了一首自己寫給妻子的玫瑰詩之後,她突然了解國仁是不可能對她有任何進一步的想法了。那晚她傷心絕望的搭公車回家,決定以後不再見他。她一路飲泣回到宿舍,那男孩在門口等她,那晚她求他留下,幫她一起下定決心,於是有了念國這孩子。

「國仁,你何嘗不是我的玫瑰,但該淹埋的就讓它淹埋吧,為了所有人的幸福,為了念國的幸福。」她一生只有一個摯愛,而那摯愛正與她的另一個心愛一起,那是個完滿的奇蹟。帶著微笑,她遙望上蒼星光內心充滿感激。

     花蓮海邊,國仁抱著筱蕙,兩個人靜靜的看著海。
一切誤會,在一番解釋下也慢慢釋然。
可是筱蕙還是無法釋懷國仁對她在情感上的冷淡。
「我最在意的是,結婚二十多年,你都沒對我說一聲『我愛妳』。我根本都沒有感覺到你需要我。」
國仁真的吃了一驚,一直以為自己盡心盡力已經做得很好。
「可是我一直很認真的配合你的喜對妳好,也儘量討你歡心不惹妳生氣,生活上也給妳很大的空間不干涉妳,我一直以為妳可以從這中間瞭解我有多愛妳,而不用這麼庸俗的把愛掛在嘴上。」
「女人是要哄的,就算是知道你騙她,她還是要聽你親口說出你要她、你愛她
國仁用力的抱住筱蕙,
「我愛妳,我再也不要妳離開我,我不能過沒有妳的日子
筱蕙任由國仁緊緊抱住,眼淚卻流著不止,好似要沖洗掉沈積這麼多年的委屈。

     桃園機場的出境大廳,國仁跟馬克握著手互相道謝,穿著整齊衣服的念國依偎在淑寧的身邊。筱蕙和淑寧擁抱著互相道別,經過這番風雨,兩個女人因為在生命裡曾經擁有過相同的男人,而更加相親相惜。
「欠您們夫妻的真的是太多了,實在無以回報。」
「其實我們也有受惠,我們夫妻也藉由這次更加相互瞭解。」
淑寧蹲下身子抱了抱念國,
「念國你要好好聽阿姨和叔叔的話,媽媽會常常打電話來跟你說說話。」
「淑寧妳放心,念國很乖,我們會好好照顧他的。我和國仁會弄好視訊,讓你們可以常常對話。也謝謝你們肯讓念國留下來陪我們。」
     原本淑寧和馬克要帶念國回美國,只是發現念國知道要去美國反而悶悶不樂。後來聽了筱蕙的建議,跟念國慢慢細談,才發現念國捨不得跟阿嬤生活過的地方,喜歡住在瀑布旁。大人們商量的結果,國仁夫妻就一口答應擔下了來照顧念國的責任。其實筱蕙也明白,國仁一直有著沒有曾經為人父的遺憾。
桐花季節已過,滿地桐花已經化為春泥。
三人回到了農舍,園裏的玫瑰已經盛開。


如果你愛過玫瑰,
你就一輩子不會捨棄玫瑰。
如果你真正愛過一個人,
儘管你的淚已乾,
你的心已枯萎如乾掉的枝梗,
但是你的愛,
還是會如玫瑰的花瓣,
永遠是最初的鮮紅,
直到永遠,
直到飛灰湮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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