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聲落地

      

最後的芭蕾舞鞋〈下〉
 

作者：Rosa & 野犬

           插畫：Rosa

            

黑字：野犬     紅字：Rosa

小朋友雖然單純，但是也有他們內心自己的感情世界。他心中微微蕩起小小漣漪。
「佩妤的父親過世了，那她家裡的經濟還好嗎？舞蹈班的費用會不會是很大的負擔？」
何老師倒是有點驚訝他會去注意這種細節，輕輕的回答著：
「佩妤家裡現在就靠佩妤媽媽來維持，目前經濟情況還好，不過就沒法像以前一樣那麼寬裕。佩妤、小熙、曉菁他們是同一期一起進入這個舞蹈班的。他們感情很好，也常互相激勵練舞，兩年前他們就互相約定要在這次的公演一起演出。」
何老師看著教室裡正好跳出漂亮連跳和轉身的小女孩，頓了一下，接著說：
「佩妤是我們班裡跳得較好的學員，她也很努力的練習。我們舞蹈教室為了這次公演，就破例給佩妤很好的優惠，讓她可以繼續練習到這次公演結束為止。」
大人的世界即使是行善，也常還是藏著一些私心的。
他稍稍的瞭解了情況，試探的說著：
「我想曉菁目前會不想跟小熙見面，可能是認為原來三個人的約定被破壞了。而小熙會不會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而不想在這次公演演出？」
「我也覺得應該是這個緣故。雖然我們有跟小熙說過曉菁生病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可是小熙卻是很堅持如果曉菁不上場，他也不要跳了。」
他跟何老師說出了他心中原本就計畫好的想法：
「我有一個不是很專業的想法，老師請妳不要笑。有沒有可能重編一個舞碼，讓他們三個人一起表演。當然曉菁目前是不可能做太多的劇烈動作，她的部分可以很技巧的點綴一下。這樣或許可以化解小朋友的心結，他們三個人就都可以上場表演了。」
何老師面有難色，沈吟一會：
「這是有些困難的，因為這次是幾個舞蹈教室一起公演，大家都籌畫了好幾年，其實多少還是有一點互相競爭各別苗頭的。現在只剩2個多月的時間，要臨時編改舞碼，以舞蹈教室的立場是有一點困難。不過曉菁的狀況是不是也太勉強了，曉菁可以病好了等明年聖誕節再來就可以了啊。」
他終於還是攤開了最後的王牌：
「何老師，雖然我是不應該跟外人解說病人的病情，但是我有徵求過曉菁母親的同意，她願意讓老師也瞭解一下曉菁的情況。我告訴您實話，連我也不是很能確定曉菁是否還能有下一個聖誕節。」
「你說什麼？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他簡短的跟臉色蒼白的何老師說明了急性骨髓性白血病的狀況。
佩妤正好練完舞，披著毛巾跑到何老師身旁：
「老師您看我今天跳得好不好？」
「很好，很好，佩妤妳越來越進步了。」何老師拍拍手，鼓勵著佩妤，也順便掩飾了自己的不安。
「老師這位叔叔是誰？是您的男朋友嗎？」小女孩的大眼睛鼓溜溜的尋找著答案。
「喔，不是的，不要亂猜，這位叔叔是曉菁醫院裡照顧曉菁的醫生。」
「叔叔就是曉菁的醫生喔，那您能不能讓曉菁趕快回來跳舞，我們聖誕節就要一起表演了。」
「這個嘛，叔叔也正努力跟老師商量，看能不能讓曉菁回來參加表演。」

原本低著頭跟佩妤說話的他抬起頭看著何老師，女孩也隨著他的動作一起望去。

何老師看著兩雙期盼的眼睛，著實為難的說：

「這我得問問班主任，現在這個時候換舞碼，實在太趕了！並且曉菁的情況離開醫院安全嗎？」

「這方面我會安排。文化中心離我們醫院不遠，醫療技術上應該可以支援。當然，這些事我還得向院方報備，我會盡最大努力的。」

佩妤拉了拉何老師的衣袖，帶著滿臉的期盼。孩子的天真企求讓何老師軟化了，她微笑著摟著佩妤的肩膀。

「我也會盡最大努力說服班主任的，如果曉菁能跟大家一起跳舞，那真在好不過了。不過今天主任不在，今晚我好好想想怎麼安排較好，明天我會跟她提。」

他走出舞蹈班遇上了雨，只好在騎樓下等待雨停。看著斗大的雨滴落在地面積水處濺起的水花形狀，像極了一群身著白色舞衣旋轉跳舞的女孩們。何老師這時正步出教室，看他還未離開，便搖手招呼著向他走過來。

「沒帶傘？」何老師邊說邊撐開手上的傘。

他微笑的點點頭。

「我往車站去，順路的話，一起走一段吧。」

張靜坐在醫院辦公室的窗邊，帶著些許無奈望向馬路對面的公園。這座教學醫院連接著學院本部，佔地極廣。由於位置不在市中心，幸運的面對一個兩萬坪的大公園，廣大的綠意新生讓住在對面大樓裡為生命奮戰的人們增加不少勇氣。而公園的左側就是T市的文化中心，原本兩個月後曉菁的芭蕾舞蹈將在那裡演出。

這是她的習慣，遇上棘手的事或病人療程有瓶頸時，她會把椅子移到窗邊，泡杯熱茶，放空腦袋靜靜的細品茶香。從醫院高樓層往下看，公園裏諾大的綠色草坪，有個母親推著嬰兒車散步其上，還有三兩個幼童追逐著一顆紅球推跑笑鬧。她下意識的摸摸自己的肚子，煩重的診療工作時常讓她忘記自己懷著身孕，感覺上有些對不住這個與她臍帶相連，呼吸心跳隨她同步的小生命，這小小的撫摸正是一個母親的疼惜跟歉疚。

「學姊您找我？」

背後傳來他的聲音，她轉過身來示意他坐下，然後對他說：「我上午剛開完院內會議，有一個壞消息，你的芭蕾計畫上層不准。」

這個結果倒是他原本就猜的到的。醫院站在經營的立場本來就會去考慮一個較不生事的方法。只是他原本還是帶著一絲小小的希望，期待醫院這次會打破冰冷制式的作法，多一些人性的考量。
他對張靜帶些歉意的笑了笑：
「這是我本來就預期的結果，以醫院的立場是不可能去背負一個莫須有的多餘責任。不過事先知會一下醫院，學姐的立場將來是會比較不會為難的。只是這樣麻煩的事卻讓學姐去處理，是有些過意不去。」
「那你打算怎麼做？你會就此打住？」
瞭解他個性的張靜，知道他一定不會這樣就放棄，靜靜的看著他，等著他下一步的想法：
「其實我之前就仔細想過了，我推算一下曉菁治療的時程，往後幾個月曉菁應該是處於緩解期，那時曉菁是不用住院的。病人如果沒有住院，家屬和病人應該可以依自己的想法去做自己想做的事，這樣醫院應該不需要負什麼責任和也不會有不好的立場。」
「那你要小心，有些事情不要太勉強，免得給自己添了不必要的麻煩。還有家屬的溝通很重要，你要讓曉菁的父母完全的瞭解整個情況和過程。」

一天下午，他接到何老師從舞蹈班打來的電話。原則上班主任已經同意他們的構想。只是考慮到整體節目的順暢，必須把舞碼排到最後。他聽了很開心，因為如此一來曉青反而不必在後台排隊等候，只需在最後舞目開始前出現即可。

「真的很謝謝您的幫忙。」他感激的對電話裡的何老師說。

「我才想謝謝你，讓我有機會為我的學生做一些事。」

曉菁的父母是一對普通上班族家庭的父母，曉菁還有個剛上國中的哥哥。雖然何老師已經將新編的舞碼解釋給曉菁的爸媽，曉菁只是象徵性的在舞台上做一些動作，不會有太大的體力付出。但是媽媽還是擔心曉菁如果過度的勞動，會對病情有所影響。倒是平時木訥少言的爸爸卻很贊成這個安排。
其實隨著公演的日子接近，曉菁的爸媽也感受的到曉菁日益低沈的心情。這一年多次頻繁的住院，他們漸漸瞭解曉菁的狀況，他們也清楚曉菁的時間已經並不很多。方爸爸說了一句：「沒有遺憾的走，比抱著遺憾而活幸福。」說服了方媽媽，所以也願意配合來圓曉菁的夢想。而他也適時的主動提出他會隨時注意著曉菁的狀況和讓曉菁不受到外來的影響。

何老師依約來到醫院與他會合，兩人取得默契後，一起在病房告訴曉青有關芭蕾公演的計畫。

「你們是說小熙因為我的原因，不肯繼續跳舞了？」曉菁低著頭顯得很難過。

「不僅是小熙，佩妤也常常問起妳。曉青若能一起上台，小熙就會答應回來練舞。並且老師在舞碼上做了個創新嘗試，目前還缺少一名舞者，如果曉菁能搭配小熙跟佩妤的話，以你們三個以往的默契，一定能跳得很棒的。」何老師小心的說明計畫的緣由，不想讓女孩聯想太多。

「公演那晚我能穿上那雙粉紅色的芭蕾舞鞋嗎？」女孩懷著希望小聲的問。何老師彎下身子，看著女孩的臉用力的點頭，原是曉菁的心願現已成他們三人共同的夢想。

每個週六的晚上，當舞蹈班結束的時候，曉菁會利用這段沒有其他人的空檔，去跟小熙和佩妤配舞。他總也會調開其他的事情，在一旁看著曉菁練舞。
第一次和小熙見面，就在舞蹈教室。穿著緊身褲襪的的小男孩，快步的跑來迎接曉菁，有點微瘦並不很高的身材，不停靦腆的笑著。
看著他們練舞，小熙和佩妤總是很體貼的很早就先把舞步練的很熟，曉菁只需配合演練一下就可以了。何老師把天鵝湖重新編改了一下，演著王子和天鵝公主的小熙和佩妤在森林初次相逢，兩人在湖畔優雅的跳著浪漫柔美的舞步，卻多出了一隻調皮的小天鵝，偶爾在他們兩個之間鬧鬧場。
這個舞編的很合宜，沒有修改太多原來的舞碼，只是在適當的時候讓曉菁加入三人同舞，大部分的時間，調皮的小天鵝就坐在湖畔伸展著手部和上半身做些詼諧頑皮的動作。

最後一次排演，曉菁顯得很興奮。她踏步隨意，輕點足尖，全然陶醉在調皮的動作神態中，臉上的表情也露出促狹的淘氣。其他兩位小朋友在曉菁的情緒感染下，更是全心投入努力舞動著。他熱切的看著場中飛奔的天使們，似乎被帶進了如夢的湖鏡，輕觸湖心後，微微泛起的紋波，一直擴散到他心裡。他感到一份震動，原來能圓別人的夢是如此滿足快樂。就在舞曲終了，王子公主在舞台中央做出完美的ending，小天鵝單腿跪地應該在一旁安靜側伏時，曉菁突然做了個肩部抽搐的動作，然後張開雙手形成的羽翼衰弱的顫抖揮動，閉目低首，像隻垂死的天鵝掙扎，漸漸前伏不動。眾人被曉菁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沉靜了幾秒。何老師輕喚著女孩的名字，女孩沒回應。他的心緊繃狂跳起來，緊張的衝向前去。何老師及兩位小朋友也跑到曉菁旁邊。這時只見曉菁肩頭輕顫，忍不住的快樂笑聲從她的喉間迸出，撕開空氣中凝結的沉重。

「別忘了，我是隻頑皮的小天鵝呢~  我真愛死這個角色了….」

. 聖誕夜芭蕾舞公演如期的在文化中心表演廳演出。
他和懷著7個多月的張靜醫師靜靜的坐在觀眾席上，原本他委婉的請張靜不用來參加這次的演出，但是張靜卻很堅持的一定要來看這場演出。
紅色的布幕靜靜的垂在舞台上，台前忙進忙出的家長，正忙著在演出席上替穿好芭蕾舞裝的小朋友攝影照相，現場一片歡樂。台後輕輕的傳來悠揚的音樂，慢慢的營造著表演前的氣氛。
他翻著精美的節目單，翻到最後一個舞目：
新天鵝湖：森林湖畔的邂逅
演出者：張哲熙、方曉菁、陳佩妤
舞目附著一張演出者的照片，小熙、曉菁、佩妤三人穿著芭蕾舞裝，滿臉陽光燦爛的一起笑著。
隨著節目的進行，小朋友掂起腳尖，優雅的伸展著肢體，在舞台上隨著音樂跳躍，輕盈的旋轉著動人的舞步。每個小舞者在芭蕾舞鞋所引導的轉圈中，努力的將幾年的辛苦練舞的汗水化成自信而美麗的身段。
芭蕾舞是一個辛苦而需要堅持的才藝，但是小朋友穿上芭蕾舞鞋表現出來優雅自信的氣度，不由的令他也感動動容。
最後一幕的幕起時，舞台上小熙和佩妤在音樂的節奏裡，緩緩輕快的勾勒著優雅柔和的舞步。王子和公主在水上雲端翩然迎風起舞，只是有的時候，他們彷彿去拉著一個看不見的人影一起跳著，或是對著某個角落，用肢體招著手好像引導著另一個人前來。
他看過他們的排舞，小熙和佩妤真的把這齣舞跳得好極了，連他都彷彿看到曉菁在舞台上快樂的旋轉著舞步。
一直沒有出現第三個舞者，觀眾席裡隱隱的出現一些討論的聲音。但是小熙和佩妤精彩的演出還是博得滿堂掌聲。
謝幕的掌聲中，紅色的布幕緩緩升起，台上並沒有小熙佩妤，聚燈光照射的只有擺在舞台上一個木台上靜靜的一雙粉紅色芭蕾舞鞋。觀眾席裡慢慢起了一陣騷動。主持人的聲音在幕後響起：「今天晚上最後的新天鵝湖原本是哲熙、曉菁、佩妤三個小朋友一起演出。曉菁是個從小就喜歡芭蕾的女孩，但是今年初她得了白血病…」
雖然他早已知道結果，但是現場的氣氛還是讓他無法忍受。他跟一旁的張靜致了意，先行走出表演廳。
舞台上的廣播仍然自身後傳來：
「雖然曉菁很努力也很期待參加這次的表演。很遺憾的，曉菁在演出的一星期前，病情突然有了變化，…」
出了表演廳，外面是下著微雨的夜色，他走入雨中，細細的雨絲洗去他流了滿臉的淚水。〈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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