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芭蕾舞鞋〈上〉



                                                      作者:Rosa & 野犬

                 插畫:野犬


〈黑字:野犬     紅字:Rosa

那年服完兵役,帶著一身黝黑的皮膚,披上了白色的醫袍,他來到了
T市醫學中心的小兒科病房。

十年前父親問他準備要考什麼大學科系,平時懾於父親威嚴,很少溝通的父子,他第一次跟父親說出了一生想做的職志:「畜牧系!」
對於因為手疾無法通過體檢而抱著無法成為醫生缺憾的父親,他的志願,當然得來一陣痛斥,後來父親就跟他明講了:「你就給我去讀醫學院!」
其實讀醫學院對他而言,也不是完全背離他的興趣而讓他無法接受。武俠小說裡武功高強,隨手兩下就醫好一個病危病人的大俠,也是他從小憧憬的角色,只不過在一大片草原,帶兩條狗,牧著一群牛羊,才更是他最想要的。
二十幾年前的醫學中心,企業管理的模式還沒伸入醫院,整個兒科病房充滿人性和和樂。他也歡歡喜喜的如海綿般的拼命吸收著兒科醫療知識和前輩們的風範。

那時醫學中心的兒科病房裡有一間獨立的房間,有別於其他兒科病房的熱鬧及哭聲雜沓,平常都是安安靜靜的房門深掩。我們都稱它「918病房」。
那是一間隔離病房,偶而就會住進一個怕他傳給別人或怕別人傳染給他而需要隔離的小病人。在兒科當了幾年的住院醫生,他就發現這間病房幾乎都是進出著血液科的小病人,一些做了化療的小病人,身體免疫力降低,受了感染,就會住進918病房。

這一年,一個10歲的大女生就經常進出著918病房。原本快樂活潑的女孩,原先以為是練習巴蕾舞過度引起的骨頭疼痛,後來被診斷出是急性白血病。一連串的化學治療,化療過後白血球降低,發燒感染就讓「曉菁」成為918病房的常客。
他也常會利用檢查病人的機會,跟著曉菁聊著一些令人開心的事。有一天,他問了曉菁一個問題:「妳這一生最想做的事是什麼?」
「我想再穿一次芭蕾舞鞋!」

 

「哦?」他睜大眼睛,帶著調皮好奇的表情看著女孩,雖然女孩的答案並不讓他意外。曉菁從小習舞的背景他非常清楚,曉菁的母親也曾經告訴他曉菁對芭蕾舞蹈的熱愛。

被他誇張的表情逗笑,女孩也就大膽的靠在他耳朵旁邊輕聲的說: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不可以跟別人講喔…..

他裝作鬼祟的點點頭,滑稽的表情更讓女孩喀喀喀的笑出聲。長久處在與病痛爭戰的環境裏,因疲累倦乏而顯呆滯的表情是他最常見到的臉,曉菁的笑聲引出他心中一份滿足,似乎笑聲裡有著他所期盼的綠草清香。長相秀氣的曉菁原本有著健康的小麥膚色,由於最近幾個月的住院治療,缺乏日照而顯得蒼白,不過專屬於兒童天真無邪的笑聲卻未曾改變。

「我有一雙很漂亮的粉紅色舞鞋,是兩年前我爸從國外帶回來的,當時尺吋買大了些,原本我可以在今年耶誕晚會表演時穿,可是不知道到時候我出院了沒。」女孩的秘密,說著說著竟成了一個彼此都沒有答案的問號,他輕輕的把話題帶開。

「粉紅色舞鞋呀,曉菁穿起來一定很美。我如果是女生,我也要去學芭蕾,也要一雙粉紅色的舞鞋。」

「也有男生跳芭蕾的,我們舞蹈班的小熙就是男生,他跳得很好。原來晚會中的表演我們有一段雙人芭蕾….」曉菁的聲音慢慢變小,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漸漸顯出落寞。他懂得這份落寞,曉菁也被帶離了她原先奔馳的草原,並且可能永遠無法再回到那裏。

 

幾天後他在休息室裡遇上曉菁的主治張靜醫師。張靜是他的前輩學姊,醫德品性對他影響極大。懷著四個月身孕,剛巡完房的張靜正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聽見他開門進來的聲音,便張開了眼對他微笑著。


 他那年已經是第三年的住院醫師,兒科第四年住院醫師就是兒科總醫師,必須在這年選定兒科的一個科目當成終身專注的兒科次專科。幾個月前他跟著張靜醫師在兒童血液腫瘤的門診及病房學習著,張靜醫師教導了他很多,他也做的勝任愉快,困難的血液抹片和骨髓抹片他都做的得心順手。曉菁也是他在這段時期照顧過的病人。
血液腫瘤科的和諧氣氛和能為需要幫助的病人做上很多事讓他心動,在那段時期他就不止一次跟張靜醫師表示他想要走兒童血液腫瘤這一科。但是一季三個月血液腫瘤科學習結束時,他卻向張靜醫師辭了第四年總醫師要在血液腫瘤訓練的意願。
「其實我還是很喜歡血液腫瘤科,但是在這三個月我發現兒童血液腫瘤科跟其他兒童分科有一個很大的不同,其他的兒科的小病人住進醫院都可以高高興興健康的離開醫院,但是血液腫瘤科的小病人,卻陷在一個倒數著最後日子的循環。我實在沒有辦法承擔自己深深喜愛的病人,最終卻一個個離你而去。」
瞭解他個性的張靜醫師,接受了他的理由,不過也給了他一句要他慢慢去體會的勸勉:「一個好醫生要知生,也要知死」。

曉菁是急性骨髓性白血病,二十幾年前治療急性骨髓性白血病的骨髓移植才尚剛在起步階段,那時急性骨髓性白血病的治癒率非常的低,幾乎常在幾次的緩解及復發中發生不幸。他其實很瞭解曉菁並不樂觀的病情,但是還是跟張靜醫師詢問了曉菁的病情。
張靜醫師有些驚訝他居然會去注意一個已經不歸他照顧的病人。
「那麼曉菁到聖誕節的時候,狀況會好一些嗎?」
「這倒是很難預測,不過如果需要,是可以調整治療時程,讓曉菁在聖誕節時候不會處在化療過後免疫力低落的階段。」
聰明的張靜醫師立刻知道他似乎想要安排著什麼,但也不說破,祇再囑咐了他:
「需要幫忙時候,來找我談談,不要自己一頭栽在裡頭。」
隔天,他刻意在918病房前碰上曉菁的母親。

 

人在脆弱時任何的溫暖關切都是一絲力量,誰也不知道這絲力量會不會剛好強過哪根稻草。

方曉菁的母親看起來非常憔悴,但對他主動真誠的關心充滿感激,原本疲憊的臉上現出了幾分精神。他詢問了曉菁這兩天的情況後,提起了聖誕晚會,曉菁母親嘆了口氣,帶著遺憾的口氣說起了這件事。

 

「在舞蹈班裡,小熙、曉菁跟另一個女孩佩妤是好朋友,尤其小熙跟曉菁幾乎無話不談,感情特別好。這次原本安排他們會有一段天鵝湖的雙人舞碼,沒想到曉菁生病住院。當她知道佩妤將代替她演出後,非常傷心。連小熙想來看她,她都不願意見面。小熙很難過,聽說也停舞兩個多月了。唉,曉菁的病讓很多人傷心,要這麼小的孩子面對這些事情也真是為難。」

 

這天傍晚他來到曉菁母親告訴他的舞蹈班。隔著半窗透明玻璃的教室裏,小舞者們正努力的做著基本的伸展練習,老師們邊喊拍子邊糾正舞者的姿勢。教室外的長廊站滿了著帶期盼眼神的母親們,目不轉睛的看著自己的孩子,好像從孩子舉手投足的勾畫中,可以看到她們將來的美好人生。他想起醫院裡守在隔離病房外焦急的母親們。一樣是翹首期盼,這裡的母親期盼的是孩子未來的夢景,病房外的母親們期盼的不過是下一個熱切的擁抱。

他走到最後一間教室,透過玻璃他看見教室裡有一個年齡與曉菁相近的女孩單獨的練著舞。教室裡透出微小的樂聲,女孩認真專注的舞著,並沒有注意到他。女孩努力墊起雙腳足尖,雙臂微彎交叉於胸前,微仰臉龐微閉雙眼碎步轉圈,跳舞似乎是她此刻人生唯一重要的事。

一位年輕女老師看到他,走過來詢問,他是不是哪位學生的家長。他趕緊的自我介紹,告訴對方他是醫院的醫生。

「我就是曉菁的指導老師,我姓何,曉菁近來情況好嗎?什麼時候她才能出院?」何老師聽完他的話,關心的問起曉菁。

「曉菁的病情目前還很難說,但我們會盡力醫治她。」

接著他主動提起晚會的事,並詢問了一些細節。預定晚會將在市立文化中心演出,是幾個舞蹈班的聯合公演,也算是年度成果發表。各個舞蹈班都希望舞者們能展現最好舞技,為舞蹈班打出知名度。目前由於小熙的停舞,她們已經更換舞碼。

「我們盡力想對小熙說明,但他不願意接受。說了除非跟曉菁一起,否則再也不跳了。現在裡面練舞的就是佩妤」何老師轉過頭看著跳舞的女孩,他也隨著老師的視線望進教室。

教室內的音樂旋律輕快起來,女孩忘情的跨步跳躍,雙手優雅的前後擺動,他想起在草原飛躍的羚羊,好美!

「佩妤好像沒受影響。」突然他記起兩個女孩的關係。

何老師看著他淺淺的笑了一下,回答他:

「佩妤是個情感內斂的孩子,我有幾次看見她對著曉菁的置物櫃發呆。佩妤的父親去年車禍過世,也許就是因為經歷過這種生死之別,她很清楚,活著的人還有自己的人生要面對。」〈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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