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  〈下〉

老人的兒子不等護士離開又繼續說:
「你也看過很多親戚的例子,老人家走後,兄弟爭產鬧上法院,以後都沒往來。如果老一輩生前都交待清楚了,大家都沒話說。現在就算你還是想分一份給老三,我們也沒意見。可是,他真的已經敗掉好幾百萬!」
人的兒子摸索著老父的心情想做個折衷,但又著實不甘。老人把臉一偏,闔上眼睛,假裝睡去。
 
人一旦被綁在病床上,不是吃就是睡,要不就讀書看報紙。平時跟小弟們喝酒打屁慣了,連電視都極少看的黑龍只能跟阿清、小蔡談些不著邊際的瑣事,從最近幫阿義仔擺平遊戲機台的地盤紛爭,下個月聰仔要開檳榔攤託他物色兩個女孩,聊到值班護士哪個漂亮,哪個嗓門特別的大又特別兇,可能因為缺少酒的助興,聊得勉強湊合並不過癮,其他時間無聊得發慌只能睡覺。可能白天睡多了,那天夜裡他睡不太著,隔床的老人一段時間便發出令人喪氣的嘆息。
隔天早上老人的二兒子也一起來了,兩兄弟努力勸說老人處理市場旁的土地。如同前一天一樣,老人緊閉著嘴,一句話也不回。
 
黃昏,病房門悄悄的打開,悅子濃妝探頭,一身豔麗跟病房格格不入,拎著袋切好的盒裝水果跟兩袋鹽酥雞、鹽酥鱿魚。黑龍這幾天藥吃多了,中午又只吃阿清買的稀飯,嘴淡的什麼似的,聞到這些零食的香味頓時開心起來。
「別一下吃太多,這東西油,我先用紙巾把油吸掉你再吃。」悅子體貼的把雞塊擦拭去油後遞給黑龍。

病房門又悄悄的被打開,進來一個看起來稍年輕的男人,牽著一個四、五歲,長得清秀可愛卻削瘦單薄的小女孩。男人走到床邊握著老人的手:
「阿爸,你好點沒?」
老人看起來很高興,激動的點點頭。男人沒再說什麼,拍拍身旁的女孩,女孩帶著微微疑懼靠到老人身邊:
「阿公,你不舒服嗎?」
老人輕輕的點頭,臉上盡是疼惜不捨。隨後,他示意看護小蔡到床頭來,用手指著枕頭,小蔡從枕頭下方抽出一個信封交給男人,男人打開信封,帶著羞愧囁嚅著,許久後說出一句:
「阿爸,我還過得去,你不要操心。」老人抬起手將手掌向外揮動,執意要男人收下。
男人在床邊坐了下來沉默不語。小女孩不曾到過醫院,帶著新鮮好奇東張西望,天真無邪的眼眸掃過病房裡每個人,眼光最後停留在悅子身上。悅子對著女孩微笑著,女孩靜靜的看著悅子,過了一會兒才說:
「阿姨,你好漂亮!」
悅子知道自己的鮮色豔彩吸引了孩子,但心裏還是很高興。把手上黑龍才伸手要接的雞塊,方向一轉遞給孩子,讓黑龍接了個空。
 
前半夜睡不著,後半夜夢多,今天早上黑龍覺得有些睡眠不足,小蔡告訴他阿清又去幫他買稀飯後,原想再補眠一會兒,老人的二兒子開門進來。
「阿爸,聽說老三昨天下午來過了。他說了些什麼?如果他也提土地的事就太過份了。我跟大哥都是腳踏實地的工作賺錢,只有他異想天開想作生意賺大錢,做垮了連累家裡幫他揹了那麼多的債,現在只剩下一塊土地,他還想分。」老二原就粗獷,說話一急嗓門特大,黑龍被他吵得很不高興,背過身子清了清嗓子咳了兩聲。但老人的兒子急著爭取自己的權益,說得更快更大聲了。
「阿爸,我跟大哥為家裡付出的最多,你心裡明白,小弟小妹讀完大學後各自發展抱負,家裡的事都是我跟大哥在扛。阿爸,你要公平呀!……
老人兒子滔滔的說著自己的委屈,老人仍是一臉肅然沒有表情,似乎決意撒手不管。見老父始終無動於衷,做兒子的開始抱怨老人的偏心及不公。黑龍聽在耳裏愈覺刺耳煩躁,幾日忍受下來的無名鳥氣一股爆發。


「幹!」他隨手抓起一個塑膠杯,連著杯裡的水往牆壁砸去。砰的一聲,病房原就靠近護理站,值班護士趕緊跑過來查看。房門一開,只見黑龍對著老人的二兒子大聲斥喝:
「你們就不能放過他嗎?人都倒在病床上了,你們還不斷來煩他。你們一直提土地的事,他都沒回應,就是不想處裡啦!遺產是他欠你們的嗎?他愛怎麼處裡不行嗎?這幾天被你們兄弟吵死了,我們是病人,需要休息,你懂不懂?」
事出突然,老人的兒子嚇了一跳,見門口眾人聞聲聚集,議論紛紛,帶著氣憤不甘轉身離開病房。老人也把身子側過一邊,不再搭理黑龍。

整個下午兩張病床中間有著無言的尷尬,阿清又以買飯當藉口溜出醫院閒逛去,黑龍躺在冷清中,有些後悔自己的衝動,但又覺得這口氣非出不可。終於,他對著老人的背影說出自己的想法。
 
「人生這樣有什麼意思,拖老命作一輩子,積了財產給子孫吵鬧。養得活自己的沒忘記回來爭,賺的少的又要替他煩惱到死。像我自己一個人,自己賺自己花,不用煩惱財產的事,存點錢老了住到養老院去,何必受子孫的氣。這幾天看你的遭遇,我一輩子都不會想娶妻生子了。」老人聽了他的叨念,原本靜靜的一如往常。突然轉過身伸手拿掉呼吸器,鼓足了聲音,字字清晰的:
「我就知道你沒那個膽啦!哈哈哈……
似乎久未嚐到將別人一軍「贏」的滋味,老人笑得洋洋得意,但隨後又喘咳起來,小蔡一邊笑一邊輕拍老人的胸口,幫他戴回呼吸器。平躺著的老人胸腹仍明顯起伏震動,似乎心裏的笑聲仍未停下。

 
黑龍被老人的話惱了一夜,無法入眠,開刀部位傷口的刺痛明顯的傳到全身,多少個空涼難眠如今晚的夜裏,他的確需要一個溫熱的安慰,他想起悅子的溫柔,連帶想起悅子看著小女孩開心吃著雞塊時,臉上漾出的快樂滿足,他浮起一個淺淺的念頭:也許該把悅子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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